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杨柳耳边炸响。她怔怔地看着秦晏秋,看着他刚毅的侧脸线条,看着他眼神中流露出的对母亲深深的敬佩和不易察觉的心疼。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明白为什么秦晏秋会是这样的性格,坚毅、可靠、有担当,因为他骨子里流淌着的,是他母亲那不服输、不认命的血液。
也忽然有些理解了,那位素未谋面的婆婆,她那强势背后,隐藏着的是怎样一段浸透了血泪和汗水的过往。
她所有的焦虑和不安,在这沉甸甸的往事面前,似乎都显得轻飘和可笑了。她要面对的,不是一个挑剔难缠的婆婆,而是一个用脊梁扛起了整个家庭、值得尊敬的母亲。
杨柳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了下来。她反手紧紧握住秦晏秋的手,目光变得坚定而柔和。
“我明白了,晏秋。”她轻声说,“我会好好准备,迎接娘的到来。不为别的,就为她是你的娘,是那个把你养育得这么好的、了不起的女人。”
秦晏秋温柔的看着杨柳,用手轻轻的摩挲着她柔软的脸庞继续往下说。
“小时候……没爹的孩子,就像田埂边没了主的秧苗,谁都能来踩一脚。”他的目光有些空茫,仿佛穿透了时间和空间,看到了那个瘦小、总是缩在角落里的自己。
“村里的孩子,他们不懂大人世界的复杂,只知道我秦晏秋没爹,好欺负。放学路上堵我,抢我挖的野菜,把我的书包扔进水沟里,骂我是‘没爹教的野种’……我哥比我大几岁,能护着我一些,但他也不能时时刻刻都在。很多时候,我只能咬着牙,把眼泪憋回去,不敢告诉我娘。我知道她累,心里苦,不想再给她添麻烦。”
杨柳的心紧紧地揪着,她能想象出那个画面,一个沉默寡言的小男孩,带着一身泥土和伤痕,独自吞咽着委屈,在黄昏中走回家。她握着他的手,无声地传递着力量。
“可是有一次,他们把我推进了刚下过雨的泥塘里,浑身湿透,棉袄都沉得走不动路,还抢走了我娘刚给我纳的新布鞋。”秦晏秋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哽咽,那不仅仅是一双鞋,那是他母亲在无数个疲惫的深夜,就着如豆的油灯,一针一线缝进去的心血和期盼。“我实在没忍住,和人打了一架,可是没打过,哭着回家了。”
他自嘲的笑了笑,顿了顿,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接下来的话语里,却陡然注入了一种力量。
“我娘看到我那副样子,什么都没问。她脸色铁青,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布满厚茧和裂口的手,死死地攥着。她转身就冲进了灶房,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拎着家里那把劈柴用的、沉甸甸的斧头。”
杨柳倒吸了一口凉气,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她无法想象,那个在儿子记忆中曾经“温温柔柔”的女子,是如何被逼到举起利斧的地步。
“我吓坏了,跟在后面哭喊。可她像没听见一样,直接冲到了平时欺负我最凶的那几个孩子家。第一家,姓王,她二话不说,抡起斧头就朝着那两扇紧闭的木门狠狠砍去!‘哐!哐!哐!’木头碎裂的声音刺耳极了,木屑飞溅。”
秦晏秋的叙述带着一种身临其境的画面感,杨柳仿佛看到了那个瘦弱却爆发出骇人力量的妇女,站在别人家门口,像一尊复仇的女神。
“她一边砍,一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喊,那声音嘶哑,却像刀子一样,划破了整个秦家堡黄昏的宁静:‘都给我听着!我男人是怎么没的!你们心里都有数!他是为了大伙,为了公家的粮食没的!他没偷没抢,顶天立地!’”
“‘谁要是再敢欺负我的孩子,骂他们一句没爹的野种,碰他们一根手指头!我今天就把话撂这儿!我豁出这条命不要!也要跟你们拼个你死我活!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看谁狠得过谁!’”
院子里安静极了,只有风吹过枯树叶的细微声响。杨柳屏住呼吸,仿佛也被那穿越时空的决绝呐喊所震慑。那不是泼妇骂街,那是一个母亲被逼到绝境后,用最原始、最惨烈的方式,为自己和孩子筑起的血性防线。
“后来,村长和几个长辈闻讯赶来,才好歹把她拉了回去。那几户人家的大门,都被砍出了深深的豁口,像张着的大嘴,诉说着我娘的愤怒和绝望。”
秦晏秋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复杂的情感,“那天晚上,我娘抱着我,什么都没说。可我从那时起就觉得,天底下,再也没有比我娘更勇敢的人了。”
他抬起眼,看向杨柳,眼中有着清晰的骄傲,也有着难以磨灭的心疼:“从那以后,秦家堡,再也没有一个孩子敢欺负我和我哥。甚至大人们见了我们,也都客客气气的。”
阳光偏移,将两人的影子拉长。秦晏秋的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可是,名声也就这么坏了。因为我娘太能干,什么脏活累活都能扛,不肯让人占一丝便宜,也再没人能欺负到我们孤儿寡母头上,那些占不到便宜的人,还有那些可能心里有愧又不敢承认的人,就开始在背后嚼舌根。他们说她是‘母老虎’,是‘母夜叉’,说她泼辣,凶悍,不像个女人……”
他轻轻笑了笑,那笑声里没有温度,只有无尽的苍凉:“小柳,我娘在秦家堡,是出了名的泼辣,不好惹。”
说完这句,他深深地低下头去,宽阔的肩膀微微塌陷,像一只终于卸下所有防备、露出柔软腹部独自舔舐伤口的猛兽。那些外界加诸在他母亲身上的污名,如同无形的鞭子,也抽打在他的心上。
“可是……我知道的,”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带着一种几乎要碎裂的脆弱,“我知道我娘不容易。我有好几次,半夜醒来,看见她屋里还亮着灯。我偷偷扒着门缝看……看到她抱着我爹那个小小的、冰冷的木头牌位,把脸埋在上面,肩膀一下一下地抽动,哭得没有一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