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画面,像一根最锋利的针,瞬间刺穿了杨柳所有的感官。一个白天里挥舞着斧头、能与男人一样在土地上搏命、被所有人畏惧地称作“母老虎”的女人,在无人看见的深夜,只能拥抱着一块没有生命的木头,无声地祭奠她早逝的爱情和早已被磨碎的温柔。
她所有的刺,所有的强悍,不过是被残酷生活打磨出的、保护自己和孩子的铠甲。铠甲之下,那颗曾经柔软的心,早已千疮百孔。
杨柳再也忍不住,她伸出双臂,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秦晏秋。她没有说话,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只是用自己的体温,用自己的心跳,告诉他,她在,她懂。
她能从秦晏秋这些破碎的、沉重的叙述里,一点点拼凑出那位连名字都是秦婆子的女人的一生。从温婉到刚强,从柔顺到泼辣,这其间的血泪和挣扎,岂是外人一句轻飘飘的“母老虎”可以概括的?
如果是她杨柳,经历丈夫惨死,拖着两个年幼的孩子,面对世人的冷眼和欺凌,她觉得自己未必能做得像秦晏秋的娘那么好。
未必能有那般决绝的勇气举起斧头,也未必能有那般坚韧的毅力,数十年如一日地,用自己单薄的脊梁,硬生生为孩子们撑起一片虽然风雨飘摇却从未坍塌的天空。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敬佩、心酸和难以言喻的感动的情愫,从心底最深处翻涌而上,充斥着她的胸腔。她抱紧了这个此刻流露出罕见脆弱的男人,他是那位伟大母亲最杰出的作品,也是她坎坷半生最坚实的慰藉。
“晏秋,”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坚定,“娘是天下最了不起的娘。我……我佩服她。”
初冬清晨的火车站,被一层薄薄的、带着煤烟味的白雾笼罩着。站台上挤满了南来北往的旅客,嘈杂的人声、火车进站时汽笛的嘶鸣,混合成一部充满烟火气的交响乐。
杨柳和秦晏秋并肩站在出站口附近,清晨的寒意让她下意识地朝秦晏秋身边靠了靠。秦晏秋穿着便装,身姿依旧挺拔,目光锐利地在涌出的人流中搜寻着。
与几天前的焦虑不安截然不同,此刻的杨柳,心里是一片沉静的期待,甚至带着几分郑重的意味。
秦晏秋那些关于他娘的讲述,早已将她心中那个模糊、有些泼辣的“婆婆”形象,替换成了一个有血有肉、坚韧伟岸的母亲。她今天来,是迎接一位英雄,一位她打心底里敬佩的长辈。
“车快到了。”秦晏秋看了看站台方向,低声说了一句,手臂自然地揽住了杨柳的肩膀,给她一些依靠和暖意。
杨柳点点头,目光也紧紧跟随着人流。
火车喘着粗重的白色蒸汽,缓缓停稳。车门打开,更多的人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涌了出来。提着公文包的干部模样的男人,抱着孩子、挎着大包小包的妇女,穿着军装探亲归队的士兵……形形色色,汇成一股奔腾的河流。
秦晏秋的眼神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忽然,他的目光定格在人群的某一处,身体微微前倾。
“来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确定的意味。
杨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在熙熙攘攘、衣着或蓝或灰的人群中,她看到了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苍老些的妇人。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在脑后挽成一个紧紧实实的、农村老太太常见的发髻,一丝不乱。
脸色是长年风吹日晒留下的黝黑,布满了细密的皱纹,如同干旱土地上的龟裂。她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深蓝色补丁的藏青色棉布罩衫,虽然旧,却干干净净。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身上背负的行囊。一个巨大的、用粗麻绳捆扎得结结实实的包裹,几乎有半人高,沉甸甸地压在她有些佝偻的背上,让她走起路来不得不微微前倾。
她的两只手也没闲着,一手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印着模糊红字的旧帆布包,另一只手还提着一个用麻绳系着口的、沉甸甸的布袋子。那巨大的行囊与她瘦削的身形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仿佛一只负重的老蚂蚁,在人群中艰难却坚定地移动着。
这就是秦晏秋的娘。这就是那个在丈夫死后,用柔弱的肩膀扛起一个家,为了孩子能抡起斧头的女人。
杨柳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一股酸涩而滚烫的热流瞬间涌上眼眶。她所有的想象,在这一刻具象化,带着生活的重量和岁月的风霜,扑面而来。
秦晏秋已经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娘!”
他伸出那双有力的大手,不由分说地就去接她背上那座“小山”。
秦婆子听到儿子的声音,抬起头,那双虽然布满皱纹却依然清亮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喜悦的光芒。她脸上深刻的纹路舒展开,露出一个朴实而灿烂的笑容:“晏秋!”
她没有推辞,顺从地让儿子卸下了背上那个巨大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包裹,又接过了她手里那两个沉甸甸的行李。瞬间卸下重负,她似乎连腰杆都挺直了些。
杨柳也赶紧跟了过去,站在秦晏秋身边,看着这位第一次见面的婆婆,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情感。她张了张嘴,那句在心里练习了无数次的“娘”,带着真诚的敬意,清晰地喊了出来:“娘,您一路辛苦了。”
秦婆子的目光立刻从儿子身上移开,落到了杨柳身上。那目光像是带着温度,从上到下,仔细地、毫不掩饰喜爱地打量着杨柳。
看到杨柳明艳大方的脸庞,匀称的身段,还有那双清澈真诚的眼睛,秦婆子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眼角的皱纹都挤成了两朵盛开的菊花。
“哎!好孩子!好孩子!”她连声应着,竟是直接忽略了刚帮她卸下重担的儿子,一把就拉住了杨柳的手。
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啊!粗糙得像老树皮,布满了厚厚的老茧和纵横交错的裂口,有些裂口还泛着新鲜的红色。可就是这样一双粗糙的手,握住杨柳柔软的手时,力道却异常温暖而轻柔,仿佛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
“走走走,咱回家,回家说去!这地方闹哄哄的!”秦婆子拉着杨柳的手,转身就往外走,直接把抱着、拎着、背上挂满了大包小裹、像个移动行李架的儿子抛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