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主卧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台灯。张明月靠在床头,手里虽然拿着书,心思却早已飘远。刚才李庆平提出送婆婆回老家的事,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里漾开了圈圈涟漪。
她终究是没忍住,侧过头,看向身边正在看书的李庆平,轻声问出了盘旋在心头许久的疑惑:“庆平,”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以前……我以前也提过好几次,想让娘回老家住,你总是不答应,怎么这次……你主动提起来了?”
她的语气里没有质问,只有纯粹的不解。灯光下,她看到李庆平翻动书页的手指顿了一下。
李庆平的心确实在那一刻猛地一沉,该来的问题还是来了。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加速流动的声音。他缓缓放下手中的文件,侧过身,面向张明月。
台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让他此刻的神情看起来格外专注和温柔。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出手,轻轻抚上张明月的脸颊,指腹带着薄茧,摩挲着她细腻的皮肤。
然后,他俯下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轻柔而珍视的吻。
这个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让张明月微微一愣,脸颊有些发烫。
“傻瓜,”李庆平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饱含情意的沙哑,“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他捧着她的脸,目光深邃地望进她的眼睛里,那里面盛满了心疼和自责:“我们刚刚失去了一个孩子……我知道你心里有多痛,身体也受了那么大罪。我看着你每天强打着精神看书学习,心里……”他顿了顿,仿佛哽咽了一下,才继续道,“……我心里比谁都难受。我不想你再因为任何事,任何人,哪怕是一点点可能的烦心事,影响心情,阻碍你恢复。”
他的拇指轻轻擦过她的眼角,那里似乎有冰凉的湿意。
“娘在这里,我知道,就算她现在对你好,可毕竟两代人,习惯不同,观念也不同,天长日久,难免不会有磕碰。我不想你再受一丝一毫的委屈了。”
他的声音愈发温柔,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我现在只希望你能快点好起来,身体养得棒棒的,心情也开开心心的。你能幸福,比什么都重要。送娘回老家,让她也回去看看,我们都清静一段时间,对谁都好。”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字字句句都像是从肺腑里掏出来的,完全站在了张明月的立场上,将她失去孩子的痛苦、身体的虚弱、以及未来的期望都考虑了进去。尤其是那句“我只希望你能开心幸福”,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张明月心中的闸门。
她怔怔地看着李庆平,看着他眼中的疼惜和爱意,巨大的感动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和疑惑。原来……原来他这么做,全都是为了她。他终于不再是无条件地要求她退让,终于开始为她着想,把她放在了他母亲的前面。
她猛地扑进李庆平的怀里,紧紧抱住他精壮的腰身,把脸埋在他衣服里,温柔出声:“庆平……谢谢你……谢谢你……”
她哭得像个终于得到了渴望已久糖果的孩子,所有的委屈、痛苦,仿佛都在丈夫这迟来的维护和体贴中,得到了宣泄和慰藉。
李庆平抱着怀中颤抖哭泣的妻子,感受着她滚烫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衣襟,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一方面,他为成功骗过了妻子而松了口气;另一方面,看着妻子因为这虚假的情意而感动成这样,他心中的愧疚感更加浓烈。但他不能露出任何破绽,只能更紧地回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无声地安抚。
一个多月后。
初春的风依旧带着料峭的寒意,但阳光总算有了些许暖意,路面上的积雪化得差不多了,露出潮湿的泥土。火车站依旧是人潮汹涌,充斥着各种口音和离愁别绪。
李庆平提着母亲那个硕大的行李走在前面,李寡妇跟在他身后,脚步有些拖沓。她头发梳得整齐,脸上却没了来时的兴奋和好奇,只剩下满满的失落和不情愿。行李里面张明月给为了感谢婆婆前段时间的照顾,她买了好多东西给她带回去。
月台上,火车喷吐着白色的蒸汽,发出沉闷的喘息。李庆平将行李放好,安排好座位,这才转身面对母亲。
李寡妇一把抓住儿子的手,那双粗糙的手冰凉,微微颤抖着。她仰头看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多头的儿子,眼圈瞬间就红了,浑浊的泪水在里面打着转。
“庆平啊……”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反复念叨着,“你在这边……可得注意安全,好好吃饭,别亏待了自己……身体最要紧,听见没?”
李庆平看着母亲这副样子,心里也不是滋味。无论她做过多少糊涂事,终究是生他养他的娘。他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干涩:“嗯,我知道,娘,您回去也一样,照顾好自己。”
李寡妇用力点着头,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死死攥着儿子的手,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带着最后一丝期盼,几乎是哀求地问:“那……那你啥时候……啥时候来接娘啊?娘……娘还想来再给你们带孩子呢……”
这个问题,她问了一路了。
李庆平心里叹了口气,看着母亲那布满皱纹的、写满渴望的脸,终究是硬不起心肠说重话。他只能无奈的哄劝:“等我再往上走一走,当了营长,工作稳定些。等明月她……她考完试,心里踏实了。到时候,我就去接您,行不行?”
“营长,”李寡妇喃喃地重复着,像是抓住了什么确切的指望,连忙用力点头,眼泪甩得到处都是,“哎!好!好!娘等着!娘在老家等着!你……你可别忘了!别操心娘,娘好着呢!”
她又絮絮叨叨嘱咐了许多,直到火车汽笛发出最后一声催促的长鸣。
“呜——!”
李庆平抽回手,后退一步:“娘,我下车,火车要开了。”
李寡妇泪眼婆娑地看着转身离开的儿子,她趴在车窗上,还在不停地朝着站到月台上的儿子挥手。
火车缓缓启动,加速,最终载着李寡妇和她那不知何时才能实现的期盼,消失在了铁轨的尽头。
站台上的人群渐渐散去。李庆平独自一人站在原地,望着火车消失的方向,许久没有动弹。
直到一阵略带寒意的春风吹过,他才仿佛如梦初醒般,缓缓地、极其深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他感觉肩膀上那无形的千斤重担,在这一刻,终于被卸下了许多。
他转过身,走出火车站,脚步似乎比来时轻快了许多。他看着路边的未发芽的大树,竟觉得格外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