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了一晚,身心的疲惫被柔软的被褥消解了大半。清晨的阳光透过宿舍窗户,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杨柳睁开眼,看着头顶上方陌生的、刷着绿漆的床板,恍惚了一瞬,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身在京市,开始了全新的大学生活。
“姐妹们!都醒醒了吧?”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打破了宿舍的宁静。郑舒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床沿晃着腿,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咱们今天都没啥正事,不如一起出去逛逛校园吧?熟悉熟悉环境,免得明天上课找不着教室,那可就丢人啦!”
她这个提议,倒是没人反对。毕竟未来几年都要在这里生活学习,早点熟悉环境确实是当务之急。
靠窗的周小文默默地从上铺爬下来,动作轻巧得像只猫,低着头开始整理自己本就一丝不苟的床铺。李欣兰也温柔地应了一声“好”,将手里正在缝补的衣服仔细收好。连一直沉默寡言的吴爱党,也默默地坐起身,开始穿外套。
杨柳自然也同意,她利落地叠好被子,穿上那件格子外套。五个女人,性格迥异,背景不同,却因为命运的安排,在这小小的宿舍里,开始了第一次集体行动。
夏末的校园,清晨阳光和煦,微风拂过道路两旁高大的白杨树,发出沙沙的声响。红砖砌成的教学楼、图书馆、实验楼庄严肃穆,带着特有的宁静与书卷气。路上已经有不少像她们一样的新生,好奇地四处张望,也有行色匆匆、抱着书本的学长学姐。
这一路上,几乎成了郑舒的“单人解说频道”。
“看那边!那是图书馆!里面书可多了,你想找什么样的都有”
“哎,那栋红房子是解剖楼,咱们学医的以后肯定得常去……”
“食堂往那边走,昨天咱们去的是三食堂,还有一食堂和二食堂,一食堂的肉包子最好吃。”
“操场比之前大多了,以后早上可以来跑跑步……”
她叽叽喳喳,像只不知疲倦的百灵鸟,一路介绍学校的情况。杨柳、李欣兰和周小文则大多安静地听着,偶尔回应几句。
唯有吴爱党,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她只是默默地跟在队伍稍后的位置,只有郑舒在介绍周围环境的时候,脸上那麻木的表情才产生一点生气。
郑舒是个憋不住话的性子,她终于忍不住,放慢脚步,凑到吴爱党身边,带着灿烂的笑容,直接问道:“这位同学,咱们都住一个屋了,还不知道你叫啥名字呢?你是哪里人呀?”
突然被点名,吴爱党的脚步顿了一下。她抬起眼,目光从郑舒明媚的笑脸,扫过旁边杨柳温和的眼神,李欣兰带着善意的注视,以及周小文偷偷投来的好奇一瞥。
她那眼神里没有什么情绪,像是古井无波。沉默了几秒钟,就在郑舒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才淡淡的吐出了三个字:“吴爱党。”
说完,她便又低下了头,不再看任何人,恢复了那种隔绝外界的状态。
郑舒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撇了撇嘴,但也没再多问,很快又被路边的宣传栏吸引了注意力。
一路走走停停,虽然主要是郑舒在说,但通过零星的对话和观察,彼此之间总算不再是完全的陌生人,有了一层浅浅的了解。
逛完校园,回到宿舍,气氛比昨天刚到时缓和了不少。大家各自坐在自己的床铺上休息,郑舒拿起桌上的军用水壶,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水,然后一抹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大家。
“咱们现在也算是一起‘压过马路’的革命战友了。光知道名字可不行,来来来,都说说呗,咱们都是从哪儿来的?以后可要一起住好几年呢。”
她这话带着玩笑的口吻,却成功地引起了大家的共鸣。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同宿舍的舍友,无疑是最初的依靠。
李欣兰最先开口,她声音温柔,“我叫李欣兰,就是京市本地人。几年前响应号召,下乡插队到了东北……”
她说到这里,眼神有些悠远,“就是在那里,认识了我爱人王铁柱。他们一家都是实在人,对我也好。后来我们有了妞妞……他和他家里人,从没因为我是城里来的不会干活就轻视我,反而什么重活累活都不让我干,知道我想考大学,更是举全家之力支持我。”
她脸上露出幸福而感激的笑容:“这次考上大学,我们一家三口就都来了。我娘家打算给铁柱在京市找个活儿干,然后我们租个房子,以后……就不打算回东北了。总得为了妞妞的将来打算。”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盼和对丈夫一家的感激。
周小文坐在上铺,抱着膝盖,听到李欣兰说完,她犹豫了一下,才用细小的声音开口:“我……我叫周小文,来自西山省的一个小村子。”她顿了顿,像是鼓足了勇气,“我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没了。我爹后来……娶了后娘。后娘对我们……不太好。”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但很快又坚定起来:“是我哥……我哥他为了我,小学都没念完就下地干活了,挣工分供我读书。”她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泪光,“所以我拼命学,没日没夜地学。我考上大学了,我以后还要更拼命地学。等我毕业了,分配了工作,一定要把我哥也接出来,让他也来大城市里过好日子。”
她的话朴素,却带着撼动人心的力量。那瘦小的身躯里,仿佛蕴藏着无尽的韧性和对哥哥深沉的爱。
郑舒听得眼睛都有些红了,她用力拍了拍手:“好样的,小文!你哥真是个好人,你以后肯定能行!”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再次落到了依旧沉默的吴爱党身上。
吴爱党感受到了这些目光,她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嘴唇抿得紧紧的。在众人的注视下,她又沉默了近一分钟,才用那种干巴巴的语调,极其简略地说:“吴爱党,老家河豫省,是知青。”
说完这六个字,她便再次闭上了嘴,拒绝再透露任何信息。
宿舍里出现了短暂的冷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