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翠花也抹着眼泪,把手里一个包袱塞给杨柳:“妹子,这是咱缝纫组嫂子们连夜赶出来的几双鞋垫,还有我给你和秦团长做的两双布鞋,京市地方大,走路多,穿着舒服……你可别忘了我们……”
荷花站在一旁,肚子隆起老高,她没说话,只是咬着唇,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那双曾经充满忧郁的眼睛,此刻盈满了对杨柳的依赖与不舍。
她走上前,轻轻拉住杨柳的手,放在自己隆起的腹部,哽咽道:“杨柳姐……孩子……孩子会记得你的好……”
这一幕,让杨柳强忍的泪水彻底决堤。她回抱住赵大嫂,又拉住王翠花和荷花的手,泣不成声:“嫂子们,荷花……我不会忘了你们的,永远不会……缝纫组就交给你们了,你们一定能把日子过得越来越好……”
女人们哭作一团,离别的悲伤在寒冷的空气中弥漫。连站在一旁的秦宴秋,看着妻子与朋友们真情流露的场景,冷硬的心肠也不禁为之触动,默默地将头转向了一边。
前天,他已经宴请了交好的战友们,酒桌上豪情与祝福并存,那是属于男人的告别方式。而眼前这属于女人们的、更加细腻直白的伤感,同样震撼人心。
最后还是闻讯赶来的王副团长,看着自家哭得快站不住的媳妇,又看看这场景,叹了口气,上前拍了拍赵大嫂的背:“行了行了,别哭了。宴秋和杨柳是去京市奔前程,是好事。等以后有机会,我休假带你去京市找杨柳玩,让她带你逛皇宫去。”
他这话带着几分哄劝和调侃,总算让悲伤的气氛缓和了些许。
秦宴秋也适时上前,揽住杨柳的肩膀,对几位嫂子郑重道:“赵大嫂,翠花嫂子,荷花妹子,谢谢你们这些年对柳柳的照顾。以后来京市,一定找我们。”
吉普车的喇叭轻声响了一下,司机在提醒时间。
终究到了必须离开的时刻。
杨柳被秦宴秋半扶着,一步三回头地走向车门。她红着眼眶,不断朝着赵大嫂她们挥手。赵大嫂和王翠花互相搀扶着,泪眼婆娑地点头,荷花则一直用手护着肚子,目光紧紧追随着杨柳。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寒冷与哭声,却隔不断那份沉甸甸的情谊。
吉普车缓缓启动,驶出家属院的大门。杨柳趴在车窗边,努力向后望着,直到那几个熟悉的身影在视野里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点,消失在院墙的拐角。
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无声滑落。秦宴秋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她揽入怀中,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用他沉稳的心跳和温暖的怀抱,给予她无声的安慰。
然而,他们都不知道,在不远处的一个僻静角落,一棵落光了叶子的大杨树下,一直站着一个穿着军装的身影。
那是李庆平。
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肩头落了一层薄薄的寒霜,整个人像一尊僵硬的雕塑。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牢牢锁定在那辆吉普车,以及车旁那个围着红围巾明艳动人的身影上。
他看着杨柳与那群军嫂依依惜别,看着她流泪,看着她被秦宴秋体贴地拥入怀中,看着她坐上车,最终看着那辆车载着她,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今天的杨柳,比他记忆中任何时候都要耀眼。不再是杨家村里那个带着点土气和小性子的姑娘,也不是刚来部队时那个绝望跳河的可怜人。
她像是经过精心打磨的璞玉,彻底绽放出了属于自己的光华,自信、从容、美丽,甚至带着一种知性的气质,那是大学校园和充实生活赋予她的底蕴。
李庆平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然后又投入了冰冷的深渊,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钝痛和窒息感。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在杨家村,那个跟在他身后,会甜甜叫他“庆平哥”的小姑娘。想起了杨家对他和李家的诸多帮衬,想起了母亲压下退婚书信时自己的默许和隐秘的庆幸,想起了张明月带来的新鲜刺激和所谓“爱情”的悸动……
如果……如果当初他没有要求退婚,没有嫌弃杨柳的“村气”,没有迷恋张明月带来的虚荣,那么现在,那个能名正言顺拥有她、呵护她、享受她一切美好与深情的人,是不是就该是他李庆平。
那个在部队前途光明、家庭和睦、被所有人羡慕的人,是不是就该是他。
这个假设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他悔了,悔得肠子都青了。他错了,错得离谱。他为了那点可怜的所谓爱情和前程,亲手推开了怎样的一块瑰宝,又迎来了怎样一地鸡毛的现实。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更没有回头路。
吉普车早已不见踪影,空气中连一丝尾气都闻不到了。寒冷的北风刮过,吹得他脸颊生疼,也吹醒了他可笑的痴心妄想。
他李庆平,如今是离了婚、前途蒙尘、孤家寡人一个。而杨柳,将在京市那个更广阔的天地里,与秦宴秋并肩,走向他再也无法企及的、光明的未来。
他们的人生轨迹,从他在退婚书上按下手印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彻底岔开,背道而驰,再无交汇的可能。
李庆平深深地、绝望地垂下了头,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他僵硬地转过身,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蹒跚地、孤独地消失在家属院另一个方向的小路上,背影萧索,融入了寒冬苍茫的底色里。
自此,李庆平与杨柳的人生,如同两条短暂相交后又无限延伸的交叉线,再也没有了任何交集。一个奔向充满希望的未来,一个则永远困在了自己亲手造就的、充满悔恨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