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门窗紧闭,将外界的光线与声响隔绝了大半。唯有角落那座鎏金蟠龙熏炉依旧尽职地吞吐着青烟,上好的龙涎香气息氤氲不散,本该宁神静心,此刻却仿佛凝结成了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弥漫在空气里。
皇帝萧昱已屏退了所有随侍的太监宫女,独自一人深陷在宽大冰冷的龙椅之中。那明黄色的绸缎衬得他尚显单薄的身躯愈发瘦小,一张犹带稚气的脸上,却布满了与年龄截然不符的阴鸷与深沉。他修长却仍显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冰凉的紫檀木龙案上反复敲击着,发出单调而压抑的“笃笃”声,泄露了他内心极度的不平静。
林宏轰然倒台,其党羽树倒猢狲散,林家这颗盘踞朝堂多年的毒瘤被一举铲除,按说他这个皇帝应该感到快意,应该庆贺。清除贪腐,整肃朝纲,这本就是巩固皇权、彰显圣明的应有之义。
然而,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让他如鲠在喉、极为不适的诡异感。
那位素来刚直、却也向来不参与派系之争的程璧程御史,是如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拿到那般详尽确凿、几乎将林宏钉死在耻辱柱上的证据?时机又为何拿捏得如此精准,恰恰就在有人借军饷之事攻讦摄政王的风口浪尖上?这背后若是没有一只更强有力、更无形的手在推动,他萧昱绝不相信!而这只手,除了他那权倾朝野的皇叔萧衍,还能有谁?
更让他心底发寒的是,他安插在宫中、平日里并不起眼的眼线,前日曾小心翼翼地回报,隐约提及太后身边那位愈发得用的总管太监冯保,在前段时日,似乎曾暗中派人查探过与江南漕运亏空相关的一些旧事线索……
太后……摄政王……
这两个称谓在他脑海中不断盘旋、碰撞。
他们两人,一个深居慈宁宫,是先帝遗孀,他名义上的母后;一个立于朝堂之巅,是手握虎符、统帅大军的皇叔。本应是泾渭分明,甚至该相互制衡的存在,是什么时候,竟有了这等无声的默契?一个提供线索,一个发动雷霆一击?配合得天衣无缝!
一想到这两个身份特殊、能量巨大,且都绝非易与之辈的人可能已经联手,萧昱就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石,重重压在他的心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一个占据着宗法礼制上的至高名分,一个掌握着帝国最锋利的刀剑。若他们二人当真联手,心意相通,那他这个坐在龙椅上的少年天子,算什么?一个被架空的摆设?一个随时可以被替换掉的傀儡吗?!
“砰!”少年紧握的拳头猛地砸在坚硬的龙案上,发出一声闷响。他眼中戾气一闪而逝,那是一种被威胁到根本的、属于帝王的愤怒与惊惧。
不行!他绝不允许!
这九五至尊的宝座,这至高无上的皇权,必须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掌握在他萧昱一人手中!任何可能威胁到他地位、分割他权柄的人和势力,无论他们是谁,都必须被扼杀在萌芽状态,绝不能让其滋长蔓延!
可是……该如何做?
直接对付摄政王?他根基尚浅,朝中真正能倚仗的心腹不多,军中势力更是几乎被皇叔经营得铁桶一般,如何抗衡?
转头对付太后?她刚刚“病愈”不久,又借着扳倒林太妃之势,在后宫之中声望正隆,且行事谨慎,至今未被他抓住任何明显的错处把柄,又如何动手?
深深的无力感与焦躁如同藤蔓缠绕住少年的心脏,越收越紧。他这个皇帝,当得是何其憋屈!看似高高在上,实则处处受制!
“皇上,”殿门外,内侍小心翼翼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慈宁宫派人送来安神汤,说是太后娘娘惦记皇上近日为国事操劳,恐伤了龙体,特意命小厨房精心炖了送来的。”
萧昱眸光骤然一凝,锐利如刀。太后送来的安神汤?在这个微妙的时候?
他沉默着,殿内安静得能听到自己有些紊乱的呼吸声。片刻后,他才冷声开口,听不出任何情绪:“拿进来。”
一名穿着青色太监服的小太监低眉顺眼地躬身进来,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红木食盒。他将食盒轻轻放在龙案一角,不敢有丝毫多余的动作和言语,便迅速躬身退了出去,仿佛多停留一刻都会沾染上莫名的危险。
萧昱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那只食盒上,眼神变幻不定,充满了审视与猜忌。
这碗汤,究竟是示好?是试探?还是……裹着蜜糖的毒药,别有用心?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微凉的盒盖,停顿了一瞬,才猛地将其打开。食盒内,一只温润无瑕的白玉碗静置其中,碗内盛着澄澈见底的浅琥珀色汤水,散发着混合着药材与蜜枣的、淡淡的甜香。
他就这样盯着那碗看似无害的安神汤,看了许久许久,仿佛要透过汤水,看穿送汤之人最真实的目的。最终,他收回手,身体向后靠进龙椅深处,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疲惫与冷漠,挥了挥手,对着空无一人的大殿角落吩咐道:“拿去,倒掉。”
一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端起食盒,如同鬼魅般,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便再次消失在御书房的角落。
殿内重归死寂。
萧昱仰头靠在坚硬的龙椅靠背上,闭上双眼,抬手用力揉着发胀刺痛的太阳穴。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凝重与疲惫。
母后,皇叔……你们到底,想从朕这里,得到什么?或者说,你们想联手将这天下,变成什么样子?
这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真是冰冷彻骨,孤寂难耐。
但是,他不会认输。
少年天子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微微转动,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坚定。
总有一天,他要将这纷乱的朝局,将这天下的权柄,完完全全、真真正正地,牢牢握于自己掌中!任何人都不能再掣肘,不能再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