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黎明前的黑暗尚未完全褪去,京城北门外已是另一番天地。
猎猎旌旗遮天蔽日,在渐起的晨光中翻卷出凛冽的声响。五万京营精锐披坚执锐,列阵如林,铁甲折射着破晓时分熹微的寒光,汇聚成一片沉默而冰冷的金属海洋。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自这庞大的军阵中升腾,凝而不散,直冲云霄,连清晨的鸟儿都噤了声息,不敢掠过这片区域。
军阵最前方,摄政王萧衍端坐于一匹神骏异常的乌骓马上。他并未穿着象征亲王的繁复礼服,而是换上了一身打磨得锃亮的玄色重甲,甲叶森然,线条冷硬,与他平日朝堂上的蟠龙袍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威仪。猩红的披风自肩甲垂落,在带着寒意的晨风中狂舞,如同燃烧的火焰,又似流淌的鲜血,在一片玄色中显得格外刺目。他面容冷峻如磐石,深邃的目光如同翱翔于高空的鹰隼,缓缓扫过下方鸦雀无声的军队,所过之处,士兵们无不将脊背挺得更直,眼神更加坚定。无需言语,他本身的存在,便是最强的战鼓与号令。
高大的祭坛之上,皇帝萧昱身着繁复隆重的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在文武百官的簇拥下,亲自为大军饯行。他手持玉圭,站在猎猎风中,朗声宣读着由翰林院精心撰写的出征诏书,言辞慷慨,勉励将士奋勇杀敌,荡平寇虏,为国建功,宣播天威。
少年的声音清越,努力模仿着帝王应有的沉稳与力量,回荡在空旷的郊野。阳光渐渐跃出地平线,为他周身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边,勾勒出华美庄重的轮廓。
然而,在这庄严肃穆、充满仪式感的表象之下,无人能窥见少年天子那复杂难言、波涛汹涌的内心。他居高临下地望着祭坛下方,那个即便在万千军阵之中,依然如同定海神针般醒目、气势迫人的玄甲身影。一种极其矛盾的情绪在他胸中撕扯:他既希望这位战功赫赫的皇叔能再次旗开得胜,击退强敌,保住萧家的江山社稷;可另一个隐秘而阴暗的角落,又忍不住滋生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感到心惊的期盼——期盼着战场无情,期盼着那北境的箭矢或是刀兵,能为他带来一些“意外”的“惊喜”……哪怕只是让这位皇叔受挫、权势受损也好。这念头如同毒蛇,啮噬着他的理智,让他握着玉圭的掌心沁出冰冷的汗水。
与此同时,重重宫墙之内,慈宁宫最高的观星阁楼上。
沈月曦(太后)并未前往北门参与那场盛大的饯行仪式。她只穿着一件素雅的常服,未施粉黛,独自凭栏而立。晨风拂动她宽大的衣袖,带来远方的号角与隐约的肃杀之气。她极目远眺,视线越过层叠的琉璃瓦顶和巍峨的宫墙,仿佛能穿透距离,看到北门外那如同黑色潮水般涌动的精锐之师,看到那面在风中狂舞、象征着摄政王无上权威与赫赫军功的玄色大纛旗。
他,走了。
带着京畿之地最核心、最精锐的五万兵马,奔赴那片黄沙漫卷、生死瞬息万变的北境战场。
沈月曦清晰地意识到,萧衍这一走,绝不仅仅是带走了一支军队。他如同一座一直矗立在京城权力格局中心的巍峨山岳,此刻骤然移动。京城的权力天平,失去了最重的一块砝码,将不可避免地发生剧烈的、甚至是颠覆性的倾斜。
龙椅上的少年天子萧昱,失去了这最大的制衡,他会如何动作?是会趁机揽权,清洗朝堂?还是会因经验不足而举措失当,引发新的动荡?
那些一直潜伏在暗处,因萧衍的强势而不敢妄动的各方势力,那些或许与林氏余孽有所勾连,或许另有图谋的魑魅魍魉,此刻是否会认为时机已到,开始蠢蠢欲动?
而她这个身处漩涡中心,依靠着先帝遗泽和微妙平衡才得以立足的太后,在这突如其来的权力真空中,又该如何自处?是继续韬光养晦,明哲保身?还是……必须主动出击,在这乱局之中,为自己谋取一份足以安身立命的保障,甚至……更多的主动权?
无数个念头,如同窗外骤然变得急促的风,在她脑海中激烈地盘旋、碰撞。
她知道,随着萧衍的离去,那场围绕皇权、围绕生存的,看不见硝烟的战争,才算是真正拉开了序幕。
平静的假象已被打破,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