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时光倏忽而过,摄政王萧衍率领的凯旋之师,终于抵达了京郊。
这一日,秋高气爽,万里无云。京郊十里亭处,早已旌旗蔽日,仪仗森严。依照祖制,皇帝萧昱亲率文武百官,出城相迎。龙辇华盖,百官着朝服按品阶肃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庄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远处,尘头大起,如黄云蔽日。渐渐地,马蹄声如同沉雷,由远及近,震得大地微微颤动。率先映入眼帘的是迎风招展的“萧”字王旗和象征胜利的赤色龙幡,在秋日阳光下灼灼耀眼。紧接着,是黑压压如同铁流般的玄甲骑兵,盔明甲亮,杀气凛然,虽经长途跋涉,却军容整肃,无声地诉说着战场的残酷与胜利者的威严。
大军于百步外戛然止步,动作整齐划一,显示出极高的军纪。唯有一骑越众而出,不急不缓地行至御驾前丈许之地,方才勒住战马。
马上之人,正是摄政王萧衍。
他依旧穿着那身征战沙场的玄色铠甲,甲胄上沾染着洗刷不净的血迹与风尘,边缘处甚至能看到些许刀剑劈砍的痕迹。连日奔波让他面带倦色,下颌线条绷得极紧,然而,当他端坐马背之上,目光扫过迎接的百官时,那股久居人上、睥睨天下的强大气势,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具压迫感。他仿佛不是凯旋的臣子,而是检阅属地的君王。
萧昱端坐于龙辇之上,身侧拳心微微沁出冷汗,面上却努力维持着符合帝王身份的、恰到好处的欣慰与威严。他依照礼官唱喏,宣读早已备好的褒奖诏书,言辞恳切,对摄政王及三军将士的不世之功极尽赞誉。
萧衍静默聆听,直到皇帝宣读完旨意,方才利落地翻身下马,单膝及地,动作流畅而充满力量感:“臣,萧衍,幸不辱命,叩见陛下!”声音沉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皇叔快快请起!”萧昱亲自上前虚扶,笑容温煦,“皇叔与将士们辛苦了!此战扬我国威,解我北境百年之患,功在社稷,利在千秋!”
百官随之齐声贺颂:“陛下万岁!摄政王千岁!天佑我朝!”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在旷野中回荡,将欢迎仪式的气氛推至高潮。
然而,在这看似君臣相得、其乐融融的盛况之下,暗流已然涌动。
欢迎仪式甫一结束,皇帝萧昱并未即刻命大军扎营休整,反而当众宣布了另一道旨意。
他面向百官与凯旋将士,声音清朗,传遍四野:“摄政王与诸位将士浴血奋战,功勋卓着,朕心甚慰!为彰朝廷恩典,朕决定,三日后于宫中设太平盛宴,为摄政王及所有有功将士庆功!三军将士,皆按功行赏,犒劳从优!”
此言一出,将士们面露喜色,气氛热烈。但萧昱的话并未说完,他目光转向肃立一旁的萧衍,语气依旧温和,甚至带着几分关切:
“然,皇叔远征数月,鞍马劳顿,身心俱疲,朕心实有不忍。京畿防务,事关社稷安稳,事务繁杂,耗神费力。为免皇叔过于辛劳,朕意,自即日起,原由摄政王节制之京畿三大营防务,暂交右骁卫将军赵霆接管,以便皇叔能安心休养,恢复精神。”
这道旨意,如同晴天霹雳,骤然炸响在刚刚还充满欢庆气氛的现场!
刹那间,偌大的场地鸦雀无声,连秋风卷动旗帜的猎猎之声都清晰可闻。文武百官无不色变,互相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一些老成持重的臣子已然眉头紧锁,而一些皇帝新近提拔的年轻官员,则难掩兴奋之色。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哪里是什么“体恤休养”?这分明是赤裸裸的削权!而且是在摄政王刚刚立下擎天保驾之功,马蹄还未完全冷却的时刻!皇帝此举,无异于在烈火上浇下一盆冰水。
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或担忧或审视,齐刷刷地聚焦在了摄政王萧衍的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都在等待着他的反应。他会如何应对?是勃然大怒,据理力争?还是忍辱负重,暂避锋芒?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萧衍的脸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愠怒,甚至连眉头都未曾挑动一下。他平静地听完了皇帝的旨意,仿佛那被收走的并非至关重要的京畿兵权,而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玩意。
在众人屏息的注视下,他再次上前一步,身形挺拔如松,对着御座上的年轻皇帝,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臣,领旨谢恩。陛下体恤微臣,考虑周详,臣……感激不尽。”
没有辩解,没有不满,甚至语气中连一丝涟漪都无。他就这样云淡风轻地交出了自己麾下最精锐、也是拱卫京城最重要的武装力量的控制权。
然而,他这般异乎寻常的平静,反而像一块巨大的寒冰,压在了在场许多人的心头,带来一阵莫名的寒意与惊悸。这绝非常理!以摄政王杀伐决断的性子,怎会如此顺从?这平静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风暴?
皇帝萧昱看着下方恭敬领旨的皇叔,心中预想的种种应对方案全然落空,非但没有感到丝毫扳回一城的喜悦,反而被一股巨大的不安紧紧攫住。他太了解萧衍了,这绝不是一个会轻易妥协、任人拿捏的人。此刻的隐忍,只怕是为了日后更猛烈的反击。萧衍越是平静,萧昱心中的警铃就响得越是急促。
消息如风般传回深宫。
慈宁宫内,沈月曦正对镜簪花,听完冯保压低声音的详尽禀报,她执着玉簪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唇角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弧度,将那支海棠簪花稳稳插入鬓间。
“皇帝,”她对着镜中雍容华贵的影像轻声自语,语气带着一丝淡淡的嘲弄,“还是太年轻,太心急了。”
青黛在一旁面露忧色:“娘娘,陛下此举,只怕会激怒摄政王,朝局恐生大变。那我们……”
“我们?”沈月曦缓缓站起身,理了理宽大的衣袖,凤眸中掠过一丝洞悉世情的清明,“皇帝以为夺了京畿兵权便可高枕无忧,却不知此举恰似抱薪救火。萧衍功高盖世,声望正隆,此刻削权,非但不能制衡,反会令军中将士心生怨望,令那些原本摇摆的朝臣更加倾向摄政王。他这是在亲手将萧衍推向不得不更进一步的位置。”
她抬眼望向殿外,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看到了那即将到来的波澜。
“备轿吧,”沈月曦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静,“自然是准备出席今晚的庆功宴了。”
“哀家倒要看看,皇帝亲手点燃的这根引线,究竟会引爆一场怎样的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