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交卸部分兵权,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激起的波澜在表面渐渐平息后,其下的暗流却开始以更汹涌的姿态暗自奔腾。接下来的日子,京城内外,呈现出一派诡异的平静,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低压。
摄政王萧衍自那日后,便如其向皇帝所“请”的那般,开始了深居简出的“休养”。除了每月朔望必须举行的大朝会,他会身着亲王冠服,沉默地立于百官之前,其余时间,几乎不再于公开场合露面。王府门庭若市的情景不再,那两尊威严的石狮子仿佛也沾染了主人的沉寂,终日默然。然而,无人敢因此轻视这座府邸。谁都知道,那只暂时敛起爪牙的猛虎,只是伏于暗处,冷眼旁观,其积威与底蕴,远非一时沉寂所能抹杀。
与之相对的,是皇宫大内日渐频繁的人事更迭与诏令下达。皇帝萧昱仿佛一头挣脱了部分束缚的幼狮,开始迫不及待地宣示自己的主权。他利用这难得的“真空期”,大力提拔那些在科举中脱颖而出的年轻官员,或是背景相对简单、对他表现出忠诚的中层官吏,将他们安插进六部、都察院乃至一些不甚起眼却关乎实务的衙门。每一次任命,都经过他与几位新晋心腹的反复斟酌,意图一步步将帝国的官僚体系,打上属于他萧昱的烙印。
然而,权力的交接从未如表面那般顺理成章。以程璧为首的一批或明或暗依附于摄政王的官员,虽不再如往日那般在朝堂上慷慨陈词、锋芒毕露,但在涉及军费预算、边关将领调动、重要地方大员任免等核心议题上,他们依旧拥有举足轻重的话语权。往往皇帝兴致勃勃提出的议案,到了具体商议执行环节,便会遇到各种“合乎规制”的阻碍与“老成持重”的修正,使得萧昱的意图如同陷入泥沼,难以顺畅推行。这种无形的掣肘,比公开的对抗更让年轻的天子感到烦躁与无力。
而宫宴之上试图搅动风云的永嘉大长公主,在太后的当众驳斥之后,仿佛真的“病”了。其府邸大门紧闭,谢绝一切访客,往日里与她交好的几家勋贵女眷前去探视,也皆被管家以“公主需静养”为由婉拒。京城的上流圈子里,关于她“忧思过度”、“染了恶疾”的传言悄然流传,但更多人心中明镜似的,这突如其来的“重病”,不过是政治斗争失败后的一种体面(或非自愿)的退场方式。
在这场无声的角力中,慈宁宫仿佛成了一个超然物外的存在。沈月曦(太后)的日子过得规律而平静。每日清晨,她会在佛堂诵经片刻,而后处理六宫事务,接见按制前来请安的宗室命妇,言语间多是关乎节令、子嗣、女红之类的家常,绝口不提前朝。午后,她会花上一个时辰,亲自检阅恤孤堂里那些孤儿们的功课,或是教导身边的女官们宫廷礼仪与典籍。她的生活,看起来与一个恪守妇道、颐养天年的太后别无二致。
但这平静的表象之下,是丝毫不曾放松的警惕。冯保如同她延伸出去的触角,将前朝官员的动向、各府邸之间的隐秘往来,一一整理禀报;而影七则如同暗夜中的影子,专注于那些更见不得光的信息渠道。沈月曦深知,眼前的平静,不过是三方势力——急于亲政的皇帝、蛰伏隐忍的摄政王、以及力求自保并寻求机会的自己——在某种脆弱平衡下的短暂休战。
这种平衡,建立在对彼此投鼠忌器的微妙算计之上,如同以细丝悬于深渊之上的千钧重物,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可能导致彻底的崩坏。
这日,秋意已深,庭院中的梧桐叶片片凋落。沈月曦正在暖阁内,饶有兴致地翻阅着恤孤堂孩子们呈上来的描红字帖,那稚嫩的笔划间,透着一股难得的生气。青黛却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不安,她挥退了左右侍立的宫女,凑到沈月曦身边,声音压得极低:
“娘娘,冯公公方才设法递来消息,说……说皇上近日,曾数次秘密召见钦天监监正至御书房偏殿,屏退左右,单独询问……关于‘荧惑守心’之星象,究竟主何吉凶,有何禳解之法……”
沈月曦执着朱笔,正准备在一个写得尤其工整的字上圈点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
荧惑守心?
她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攥紧。在古代星象学中,这被视为极凶之兆,荧惑(火星)犯扰心宿(帝王之星),往往被解读为天子失德、朝纲紊乱、兵灾将起的可怕预兆。
萧昱……他在这个敏感的时候,秘密询问此等星象,是想做什么?
是真的因为天象异动而感到惶恐不安,寻求化解之道?还是……他想借这“上天示警”的由头,来做些什么文章?比如,将这天灾之兆,引向“人祸”之因?
沈月曦缓缓放下朱笔,那一点鲜红,在宣纸上泅开一个小小的墨团,如同她此刻骤然阴沉下去的心绪。她有一种极其强烈的预感,这一场由星象引出的风波,绝非空穴来风。新一轮的、或许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的政治风暴,正在那看似平静的天象之下,悄然酝酿,蓄势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