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叛乱之事尘埃落定数日后,京城的风波渐息,生活似乎重归往日的轨道。然而,一封来自摄政王府、措辞恭敬雅致的烫金请柬,被小心翼翼地呈递至慈宁宫沈月曦(太后)的案头,再次于平静的水面投下了一颗引人遐想的石子。
请柬以清雅的文字书写,言及摄政王萧衍近日偶得一批前朝古籍与名家字画,其中不乏孤本珍品,不敢专美,特恳请太后娘娘凤驾亲临王府,鉴赏品评,共襄雅事。
沈月曦执着这封散发着淡淡松墨清香的请柬,指尖在其光滑的表面上轻轻摩挲,陷入了短暂的沉吟。萧衍此举,用意何在?仅仅是为了答谢她在此番平定晋王之乱中,于幕后运筹、稳定宫禁的默契配合?抑或是,借着鉴赏风雅之名,行试探联盟稳固、商议未来局势之实?甚至……可能隐藏着更深层、更不易察觉的意图?
“娘娘,摄政王府的邀约,您……意下如何?”青黛侍立一旁,轻声询问道,眼中带着一丝谨慎的探寻。
沈月曦将请柬轻轻置于案上,抬眸望向窗外庭院中几株经霜犹艳的秋菊,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去。为何不去?”
她也正想借此机会,亲自探一探这位权势滔天、心思深沉的摄政王,在清除了共同的外敌之后,其态度与底线究竟在何处。这场邀约,既是对方抛出的试探,又何尝不是她洞察局势的良机?
次日,秋高气爽,沈月曦并未大张旗鼓,只带了必要的仪仗与贴身宫人,轻车简从,凤驾莅临那座象征着帝国无上军权与威势的摄政王府。
这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踏入这座府邸。王府占地极广,朱门高墙,气象森严。然而步入其中,却不见寻常王府的雕梁画栋、极尽奢华,反而处处透着一股属于军旅之人的简洁、冷硬与实用。亭台楼阁布局开阔疏朗,园中草木修剪得齐整利落,少见奇花异石,唯有几株古松苍柏屹立,平添几分肃穆之气。往来仆从皆步履沉稳,目不斜视,纪律严明之感,竟不逊于军中。
萧衍亲自于王府正门之外迎候。他今日未着彰显身份的亲王袍服,亦非平日的玄色劲装,仅是一袭用料考究、剪裁合体的墨色常服,衬得身姿愈发挺拔。许是卸下了连日征战的杀伐之气,他眉宇间的冷峻似乎缓和了些许,但仍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不怒自威的气度。
“臣,萧衍,恭迎太后娘娘凤驾。”他上前一步,依礼躬身,声音平稳,透着恰到好处的恭敬。
“王爷不必多礼,哀家亦是慕名而来,叨扰了。”沈月曦微微颔首,语气温和,保持着太后应有的雍容与距离。
两人并肩步入王府,穿过几重庭院,来到一处临水而建的精致轩阁。阁名“澄观”,四周轩窗敞开,可见一池碧水,几尾锦鲤悠游,远处假山亭榭错落,景致清幽。阁内早已布置妥当,熏着清雅的檀香,四壁悬挂着十数幅装裱精良的字画,长案之上亦陈列着数函古籍,墨香与纸香淡淡交融。
“娘娘请看,此乃前朝画圣吴道子流传极少的真迹《天王送子图》局部摹本,虽非全璧,然笔法神韵,已得精髓,尤为难得。”萧衍引着沈月曦至一幅古画前,语气平和,如同一位真正醉心于此道的风雅之士,为她细细讲解画作精妙之处。
沈月曦亦收敛心神,配合地驻足观赏。她前世在宫中为婢时,虽无缘接触此等珍品,但今生身为太后,原主亦有些许书画修养,加之她重生后刻意研读,此刻倒也应对得体,偶尔就构图、笔意、流传等提出见解,虽不算精深,却也言之有物。一时间,阁内气氛倒颇为融洽,仿佛真的只是一场远离朝堂纷争、专注于风雅的艺术鉴赏。
赏画品鉴约莫半个时辰后,两人在临窗设置的茶席旁落座。侍女奉上清香四溢的雨前龙井,随即悄然退下,阁内只余他二人。
萧衍执起白玉茶盏,神色变得郑重了几分,看向沈月曦:“此次能顺利铲除晋王萧瑁此等巨患,稳定社稷,多赖娘娘于宫中运筹帷幄,洞察先机,鼎力相助。臣,感念于心。”他举起茶盏,“今日便以茶代酒,敬娘娘一杯,聊表谢意。”
沈月曦亦端起面前细腻温润的白瓷茶杯,唇角含着一抹得体的浅笑,应对从容:“王爷过谦了。若非王爷神机妙算,亲临险境,以雷霆手段平定叛乱,哀家纵有微末之见,亦难成大事。说到底,你我不过是各尽其责,同心协力,为保这大周江山安稳罢了。”
她这番话,既肯定了萧衍在此事中毋庸置疑的首功,也清晰地界定了两人在此次合作中的关系——是基于共同目标(保江山安稳)的“各尽其责”与“同心协力”,而非简单的依附或从属。
萧衍深邃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从中读出更多信息。他缓缓放下茶盏,话锋微转,语气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娘娘可知,逆贼萧瑁伏法之前,在宗人府大牢之中,曾对前去审讯的官员,说过几句……颇值得玩味的话。”
“哦?”沈月曦眉梢微挑,做出愿闻其详的姿态,“不知这穷途末路之人,还说了些什么?”
“他说……这盘棋,他输了,输得彻底,但他不后悔。因为他至少……奋力搏杀过,尝试过。”萧衍语速放缓,仿佛在品味着每一个字,“他还说……坐在那九重宫阙最高处的人,永远不会真正明白,那些站在下方,仰望权柄之人,内心深处那股想要向上攀爬、想要掌控自身命运的野心与决心,究竟有多么强烈,多么……不惜一切。”
沈月曦心中微微一动,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静静品着茶,品味着这话中蕴含的不甘、怨毒,以及那一丝……或许可以称之为警示的意味。晋王是在为自己的失败寻找借口,也是在试图挑拨离间,暗示权力顶端的他们,同样无法理解后来者的野心。
“野心,人皆有之。”沈月曦放下茶杯,目光平静地迎向萧衍探究的视线,声音清越,“然,能否驾驭这份野心,将其导向家国天下,造福黎民苍生,而非为一己私欲,掀起血雨腥风,涂炭生灵,这……便是英雄与枭雄,忠臣与逆贼的根本分野。”
萧衍与她静静对视着,澄观阁内一时陷入了一种奇特的静谧之中,唯有窗外潺潺的水声与偶尔响起的鸟鸣,清晰可闻。空气中,似乎有无形的意念在交锋、试探。
良久,萧衍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锐利:“那么,在娘娘看来,臣……究竟是英雄,还是枭雄?”
这个问题,如同在平静的湖面骤然投入一块巨石,敏感、大胆,几乎触及了君臣之间最不可言说的那层界限。
沈月曦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依旧保持着那份属于太后的从容与淡然。她并未立刻回答,而是轻轻整理了一下宽大的袖摆,唇角泛起一抹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哀家觉得,王爷是……执棋之人。是英雄还是枭雄,并非由旁人定义,而取决于王爷自己……如何落下手中的每一子,以及……最终,究竟想要在这江山社稷的棋盘之上,得到一个怎样的结局。”
她没有给出确定的答案,而是将这个问题,以一种更为高明、也更为稳妥的方式,轻巧地、不着痕迹地,抛回给了提问者本人。
萧衍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喉间竟溢出一声低低的、带着几分复杂情绪的笑声,那笑声中似乎有诧异,有玩味,或许还有一丝……棋逢对手的欣赏。
“娘娘果然……见识非凡,非同一般。”他止住笑,目光重新变得深沉难测,仿佛两口幽深的古井,“臣想要的结局,说来倒也简单。不过是……边关永固,不起烽烟;朝政清明,吏治廉能;海内承平,百姓安乐。仅此而已。”
沈月曦凝望着他那双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眼眸,试图从中分辨出这番话里,究竟有几分是经世济民的抱负,又有几分是深藏不露的韬晦。边关安稳,朝政清明,海内承平——这听起来,像极了每一个忠臣良将、贤王能臣所追求的理想蓝图。
但,手握如此权柄,身处如此位置,真的……仅此而已吗?
“若王爷之心,果真如此,”沈月曦语气平和,听不出信或不信,“那当是天下之幸,万民之福。”
“但愿……如此吧。”萧衍意味深长地吐出四个字,目光依旧没有从沈月曦脸上移开。
两人又就着清茶,聊了些无关痛痒的朝中琐事与各地风物,气氛看似恢复了之前的平和。约莫一炷香后,沈月曦便以宫中尚有事务为由,起身告辞。
萧衍亦未多作挽留,亲自将她恭送出王府大门,礼仪周全,无可挑剔。
站在摄政王府那威严的石狮子旁,看着太后那并不显赫却自有一股雍容气度的仪仗缓缓远去,最终消失在长街尽头,萧衍负手而立,深邃的目光久久未曾收回。
“王爷,太后娘娘似乎……并未全然相信王爷方才所言。”一道低沉的声音自身后阴影处响起,影煞如同鬼魅般悄然出现。
萧衍望着那空荡荡的街口,眸色深沉如夜,唇角却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她若是那般轻易便信了,反倒不像是能与你我并肩对弈之人了。不过……”他微微停顿,语气带着一种笃定,“来日方长。”
他缓缓转身,迈步走回那象征着无上权势的府门之内。
这盘关乎天下归属、权力更迭的棋局,还远远未到终局。
而他与这位自冷宫涅盘、一步步走向权力中心的重生太后之间,那层关系,似乎也早已超越了简单的盟友或是潜在的对手。一种更为微妙、复杂,难以用言语精确形容的张力与联系,在这一次次的交锋、试探与默契合作中,已悄然滋生,缠绕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