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沈月曦那三道如同飓风过境般的懿旨,在看似平静的朝堂湖面下,激起了滔天巨浪。这浪涛无声,却足以让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感到窒息般的压力。
都察院的御史们,素来是朝堂上最活跃的声音。此刻,他们内部也产生了尖锐的分歧。以左都御史李崇明为首的一派,虽觉太后手段酷烈,却也在私下击节,认为“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太后此举正是以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若非如此,何以震慑那些视国法为无物、视天牢如私邸的宵小之徒?他们甚至暗中加快了搜集其他不法证据的步伐,意图借此东风,彻底肃清吏治。
然而,另一批以清流自居、崇尚“仁政德化”的官员,则对此忧心如焚。翰林院几位资深学士联名上奏,措辞虽依旧恭敬,但字里行间充满了忧虑。他们引经据典,劝谏太后“悲恸之余,尤需持重”,认为“刑狱过苛,非国家之福,恐伤陛下仁孝治天下之本”,恳请太后“稍抑哀思,以江山社稷为重,使刑赏归于有度,则天下幸甚”。这份奏章,代表了相当一部分崇尚儒家王道、担心朝廷走向严刑峻法老路的官员心声。
而更多的,则是那些品阶不高不低、在权力夹缝中求生存的官员。他们既无清流那般敢于直言的风骨,也无顶级勋贵那般超然的地位。太后的震怒如同悬顶之剑,而那未知的、能轻易在天牢内连续灭口的黑手,则像是潜伏在暗处的毒蛇。他们选择了最稳妥,也最无奈的方式——沉默。在衙门里,他们比往日更加勤勉地处理着繁琐公务,绝口不提诏狱之事;下朝回府,则紧闭门户,谢绝一切不必要的应酬,唯恐一句无心之言,一个不经意的举动,便招来灭顶之灾。整个京城官场,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平静,但这平静之下,是近乎凝固的紧张。
乾清宫,西暖阁。
窗外天色略显阴沉,如同此刻朝堂的氛围围。暖阁内,鎏金兽首香炉里吐出缕缕清甜幽远的龙涎香,却似乎驱不散那无形的压抑。皇帝萧昱并未像往常一样坐在宽大的御案后,而是斜倚在窗下的紫檀木嵌螺钿软榻上,手边矮几上散放着几份刚刚送达的奏报。他看得极为仔细,速度却不快,修长的手指偶尔在某一页上停留片刻,眼神沉静,如同深潭,不起丝毫波澜。
贴身太监总管王瑾悄无声息地走近,将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特有的豆蔻香与茶香完美融合的碧色茶汤,轻轻放在矮几的空处,低声道:“陛下,茶好了。几位阁老已在殿外候了一会儿,想来……是为了太后娘娘懿旨之事,探探陛下的圣意。”
萧昱并未立刻回应,他端起那盏温润如玉的白瓷茶盏,指尖感受着恰到好处的热度,轻轻掀开杯盖,一股更加浓郁的热气携带着清洌的茶香扑面而来。他优雅地吹开浮在水面的几片嫩绿芽尖,呷了一小口,任由那甘醇的滋味在舌尖回荡,方才缓缓放下茶盏,目光依旧落在奏报上,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母后骤失至亲,心中悲恸愤懑,非常人所能体谅。一时情急,行事激烈些,亦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他顿了顿,终于抬起眼帘,看向王瑾,那目光清澈,却让王瑾感到一种深不见底的寒意,“传话给阁老们,让他们各自安心办差便是。三法司查案,乃是分内职责,朕自然是支持的,也希望他们能早日给母后、给天下人一个交代。至于宫内之事……” 他嘴角似乎微微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母后统摄六宫,自有她的考量与分寸,朕身为人子,不便亦不应过多干涉。”
这番话,堪称滴水不漏。他将太后的一切激烈行为,完美地包裹在“丧弟之痛”和“人之常情”的外衣之下,显得既通情达理,又恪守孝道。他没有对太后明显逾越权责、直接干预司法和宫廷人事的行为提出任何质疑或限制,反而以一种近乎纵容的姿态,将所有的压力和责任,原封不动地推回到了三法司和内阁身上。他自己,则超然物外,仿佛只是一个体贴母亲、信任臣公的孝顺儿子和宽仁君主。
王瑾跟随萧昱多年,岂能不懂这其中深意?陛下这是要借太后这把因愤怒而无比锋利的“刀”,去狠狠劈砍那隐藏在黑暗中的荆棘,无论这荆棘会伤到谁,会引发多大的反弹。同时,太后越是如此“激烈”、“酷烈”,便越会消耗她多年来或许有意或许无意营造的“贤德”声望,引来那些崇尚“仁政”的官员的不满与非议。这对于正在逐步收回权柄、渴望乾纲独断的陛下而言,未必是坏事。这是一石二鸟,更是隔岸观火。
“陛下圣明,体恤太后,信任臣工,实乃社稷之福。”王瑾躬身,顺着萧昱的话应和了一句,随即又似不经意地提醒道:“那……关于之前提及的,齐王府以及南山秋猎相关的线索?摄政王那边,似乎查得颇为紧促。”
萧昱闻言,重新拿起一份奏报,目光掠过上面关于边关粮草调配的内容,语气依旧淡然:“皇叔既领了专案查办之责,尽心竭力乃是本分。他愿意查,便让他去查好了。告诉我们在那边的人,眼睛放亮些,只需将所见所闻,巨细无遗地记录下来,及时呈报。不必插手,更不必……多事提醒。” 他话锋在此微妙地一顿,嘴角那丝冷意再次浮现,虽浅淡,却带着洞悉一切的嘲讽与算计,“朕也很想知道,朕这位忠心耿耿、能力卓绝的皇叔,此番究竟能在这潭浑水里,摸到多大的鱼,又能……查到何等惊人的地步。”
他放下奏报,转而拿起另一份火漆封口的密函,一边拆阅,一边仿佛随口问道:“南疆那边,赵贲的第二封密奏,应该到了吧?”
“回陛下,到了。”王瑾连忙收敛心神,禀报道,“赵将军在密奏中言,虽已增派斥候,广布眼线,甚至悬赏当地土人,但那支神秘部队依旧如同人间蒸发,杳无音信,未能查明其番号、归属及动向。不过,他提及一个值得注意的情况,蛮族主力溃败后,其内部几个原本依附主战派、实力较强的部落首领,在短短半月内,竟接连离奇暴毙,死因各异,引得蛮族内部猜忌四起,动荡不安。赵将军推测……此等精准清除敌方头目的手段,极有可能与那支神秘部队有关。他深感忧虑,言此部队能在我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深入南疆,又能于万军之中取敌酋首级如探囊取物,其战力、其隐秘性,恐远超表面凶悍的蛮族,若其心怀叵测,实乃我大周之心腹大患。”
萧昱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矮几光滑的表面上轻轻敲击,发出极有韵律的、轻微的“嗒、嗒”声。他的目光投向窗外那方被宫墙切割的天空,眼神深邃如海。
“能助我破敌,亦能搅动敌营风云……果然是一把难得的好刀,却也……是一把双刃之剑。”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近前的王瑾才能勉强听清,“用得好,可开疆拓土,定鼎安邦;用之不当,或未伤敌,先损自身。如此力量,若不能握于朕手……”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那微微眯起的眼眸中闪过的锐利寒光,已说明了一切。
“继续留意南疆动向,一有与此部队相关的蛛丝马迹,即刻来报。”萧昱收回目光,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锋芒只是错觉。
他将太后的雷霆之怒视为刮向对手的飓风,将摄政王的紧追不舍看作探入迷雾的触手,将南疆那支神秘莫测的部队定义为亟待掌控的利器,甚至将沈明轩那杯毒酒带来的血腥与混乱,也视作加速棋盘演变的催化剂。在这位年轻帝王的眼中,世间万物,朝堂众生,无不可为棋子。他冷静地布局,耐心地等待,精确地计算着每一步可能带来的得失与变数。沈明轩的死,与其说是一场悲剧,不如说是一剂猛药,让他更快地看清了棋盘上每一颗棋子的位置、价值,以及……那些隐藏极深的,可能反噬其主的“活子”。
暖阁内再次陷入一片寂静,唯有更漏滴答,以及年轻帝王心中,那无人能闻的、冰冷而宏大的落子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