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营大寨,中军帐内,那浓得化不开的药味里,已然掺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死亡的气息。萧衍躺在榻上,双目紧闭,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脸色是一种近乎青金的灰败。连日的高烧与剧痛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元气,纵有奇药吊命,也终究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
帐内,仅有心腹统领一人跪在榻前,这个铁打的汉子此刻虎目含泪,紧握着萧衍那只冰冷而枯瘦的手。
“王爷……您再撑一撑……军医说了,只要退了这烧……”他的声音哽咽,带着绝望的祈求。
萧衍的眼皮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一条缝隙。那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浑浊不堪,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翳,只有最深处,还顽强地闪烁着一点微弱的光芒。
“无用……之言……不必……再说。”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破旧的风箱,“程知节……来了吗?”
统领连忙点头:“来了,就在帐外候着。按王爷吩咐,只他一人,未带亲卫。”
“让他……进来。”萧衍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你……也出去。守在外面……任何人……不得靠近。”
统领重重叩首,泪洒衣襟,他知道,这或许是王爷最后的交代了。他依言退出,将独自前来的程知节引入帐中,随后紧紧关闭了帐帘,如同门神般按刀肃立在外。
程知节走入这充满死亡气息的军帐,看着榻上那个形销骨立、与昔日判若两人的摄政王,心中亦是百感交集。有宿敌将亡的快意,有兔死狐悲的苍凉,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他走到榻前,微微躬身:“摄政王。”
萧衍的目光缓缓移到他身上,那目光依旧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让程知节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
“程……节度使……”萧衍的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本王……时日无多……有些话……需与你……说明白。”
程知节神色一肃:“王爷请讲,程某洗耳恭听。”
萧衍艰难地吸了口气,缓缓道:“京营……交给你。”
短短五个字,却让程知节浑身剧震,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萧衍会说出这样的话!将京营交给他?这怎么可能?!
“王爷……你……”
“听……我说完!”萧衍打断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虽只一瞬,却依旧让程知节心头一凛,“京营将士……皆是我大晟……好儿郎。跟随本王……多年,血战无数……不能……让他们……因本王之故……断了生路,或……沦为他人……争权之器。”
他喘息愈发急促,脸色泛起一阵病态的潮红,继续说道:“你……接手后,善待他们。愿意……留下的,整编入伍。不愿者……发放饷银,遣散归乡。但……你若敢……借此清除异己,或……将他们……当做炮灰……”他死死盯着程知节,那目光如同回光返照般锐利起来,“本王……纵在九泉……亦会看着你!”
程知节看着萧衍那决绝而冰冷的眼神,知道这绝非戏言,更非示弱,而是一个濒死枭雄,为自己麾下将士争取的最后一条生路,也是一种最严厉的警告和……托付。他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有被信任的震动,有接过烫手山芋的沉重,更有一种被这气魄所慑的复杂情绪。
他沉默片刻,迎着萧衍的目光,郑重抱拳,沉声道:“王爷放心!程知节在此立誓,只要程某执掌京营一日,必视营中将士如手足,绝不行兔死狗烹之事!若有违此誓,天诛地灭,人神共弃!”
听到程知节的誓言,萧衍眼中那最后一点厉色缓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与……一丝难以察觉的释然。他知道,程知节此人,或许野心勃勃,或许手段狠辣,但重诺守信,这一点,他信。
“好……好……”他喃喃着,目光开始涣散,似乎望向虚无的远方,“大晟……江山……萧氏……”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微不可闻。那支撑着他许久的意志,在完成最后的托付后,终于彻底消散。
程知节站在原地,看着榻上那个已然失去所有生息、却依旧保持着某种威严姿态的身影,久久无言。帐内死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他缓缓抬起手,对着萧衍的遗体,郑重地、深深地行了一个军礼。
随后,他转身,掀开帐帘走了出去。
守在外面的心腹统领立刻迎上,急切地看着他。
程知节看了他一眼,沉声道:“王爷……薨了。”
统领身体猛地一晃,几乎栽倒,强忍着巨大的悲痛,死死盯着程知节。
程知节深吸一口气,朗声道:“传王爷遗命!京营上下,自即刻起,暂由陇右节度使程知节统辖!各部谨守营盘,不得擅动,违令者,军法处置!”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传遍了寂静的营寨。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伴随着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飞向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萧衍,这位支撑了大晟王朝十余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以这样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完成了权力的交接,也为自己和麾下的将士,画上了一个充满争议却又不失悲壮的句号。
他的时代,结束了。
而一个更加混乱、更加不可预测的时代,随着他的离去,正式拉开了帷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