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曦那一声“哀家,准了”,声音不高,却如同在金铁交鸣的战场上敲响了决定胜负的鼓点,瞬间定住了殿内摇曳的人心。
林文远紧绷的面皮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但眼底深处的焦虑并未散去,反而因为这孤注一掷的决定而更添急迫。他深深一躬:“太后圣明!臣即刻去安排!明日辰时,臣亲率仪仗,前来迎驾!”
他不再多言,匆匆离去,背影在昏暗的灯火下竟显得有些仓皇。他知道,这将是一场豪赌,赌赢了,或可暂保权位,甚至更进一步;赌输了,便是万丈深渊,死无葬身之地。
殿门再次合拢,将外界的纷扰暂时隔绝。
萧昱猛地抓住母亲的手臂,因为激动,声音都带着颤音:“母后!我们……我们真的可以回太极殿了?!” 那双原本死寂的眸子里,此刻燃烧着难以置信的火焰,仿佛长期行走于黑暗的人骤然看到了刺目的光。
沈月曦反手握住儿子冰凉而颤抖的手,她的掌心同样一片湿冷,但眼神却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昱儿,”她凝视着儿子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记住,我们不是‘回’去。我们是作为棋子,被推上一座更加危险的刀山。太极殿上,不会有群臣真心实意的朝拜,只会有审视、猜忌、甚至杀机。林文远想利用我们稳定局面,郭猛想控制我们号令天下,而我们……”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有力:“我们要利用这短暂的机会,让所有人看到,萧氏皇族的血脉未绝,大晟的正统未亡!这不是荣耀的回归,而是……战斗的开始!”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在萧昱沸腾的热血上,让他瞬间打了个寒颤,但随即,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坚韧的东西,在他眼底慢慢凝聚。他用力点了点头:“儿臣……明白!”
这一夜,倦勤斋无人入眠。
冯保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开始准备。他翻出林文远送来的最新衣物,仔细熨烫,试图抹平每一道褶皱,仿佛要将这对母子数月来的屈辱也一并烫平。他一遍遍擦拭着那双仅有的、还算体面的靴子,口中念念有词,祈求着列祖列宗的庇佑。
萧昱坐在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胸膛剧烈起伏。他不再说话,只是紧紧攥着拳头,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母亲的话语,想象着明日即将面对的、既熟悉又陌生的太极殿,心中充满了混杂着恐惧、激动与决绝的复杂情绪。
沈月曦则静静地坐在镜前(一面模糊的铜镜,也是林文远刚刚送来)。镜中映出的容颜,憔悴苍白,眼角已有了细密的纹路,唯有那双凤眸,历经磨难,反而洗去了往日的优柔,沉淀下深不见底的幽光与坚韧。她缓缓梳理着长发,动作一丝不苟,如同战士在出征前擦拭自己的甲胄。她知道,明日踏出这倦勤斋,她们便再无退路。要么在权力的绞杀中粉身碎骨,要么……于绝境中杀出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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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辰时。
天色灰蒙,春寒料峭。倦勤斋外,果然出现了一支规模不大、但旗帜鲜明的仪仗。为首的正是林文远,他换上了一身更加庄重的朝服,身后跟着数十名身着崭新号衣的侍卫,以及一顶看似朴素、实则内里铺设了软垫的四人抬舆轿。
没有钟鼓礼乐,没有百官簇拥,一切都显得仓促而简陋,但在这冷宫之外,已足以引人侧目。
林文远亲自上前,对着已然开启的殿门躬身行礼:“臣,恭请太后、陛下起驾!”
沈月曦牵着萧昱的手,缓缓步出倦勤斋。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深青色宫装,未施粉黛,头发挽成一个简单的髻,除了一根素银簪子,别无饰物。萧昱则是一身略显宽大的靛蓝色常服,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背脊挺得笔直,努力维持着帝王应有的威仪,尽管这威仪在如此情境下显得格外脆弱。
母子二人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的仪仗和林文远,并未多言,径直走向那顶舆轿。
登上舆轿,帘幕落下,隔绝了外界窥探的目光。轿身微微一沉,随即被稳稳抬起,在一小队侍卫的护卫和林文远的亲自引领下,朝着皇宫的中心——太极殿方向,缓缓行去。
轿子行进在熟悉的宫道上。沈月曦透过微微晃动的轿帘缝隙,看着两旁飞速掠过的朱红宫墙、琉璃殿顶。这一切曾是那么熟悉,如今却透着一种物是人非的疏离与冰冷。她能感觉到轿子外那些巡逻士兵投来的、混杂着好奇、惊疑、甚至敌意的目光。
萧昱紧紧挨着母亲坐着,身体因为紧张而僵硬。他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也能听到轿外传来的、不同于往日的、更加密集和沉重的脚步声。
这条路,他们走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当轿子最终停下,帘幕被冯保从外面掀开时,刺目的天光(尽管天色依旧阴沉)让沈月曦微微眯起了眼。
眼前,是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汉白玉台阶,台阶尽头,是那扇曾经象征着至高权力、如今却仿佛吞噬了无数野心的——太极殿大门。
殿门洞开,里面光线幽深,如同巨兽张开的大口。
殿前广场上,稀稀落落地站着一些官员,数量远不及往日大朝会,且泾渭分明地分成了几拨。以林文远为首的文官集团聚在一处,人人面色凝重;另一侧,则是以骠骑将军郭猛为首的一群武将,他们甲胄在身,手按佩剑,眼神桀骜,毫不掩饰地打量着从轿中走出的沈月曦和萧昱,目光中充满了审视与毫不掩饰的压迫感。更远处,还有一些明显是各方势力眼线的内侍、低级官员,如同阴影般悄然矗立。
没有山呼海啸的“万岁”,没有庄严肃穆的仪轨。只有一片死寂的、充满了怀疑与算计的沉默。
林文远快步上前,对着沈月曦和萧昱再次躬身,随即转身,面向广场上的众人,深吸一口气,运足了中气,朗声宣告,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
“太后娘娘驾到!陛下驾到!”
这一声宣告,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寂静!
文武百官,无论心中作何想法,在此刻,在那双沉寂数月后再次出现的、代表着旧日法统的母子目光注视下,大多数人还是下意识地,或情愿或不情愿地,躬身行礼。
“臣等……参见太后!参见陛下!”
声音参差不齐,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
沈月曦没有立刻回应。她站在舆轿旁,一手轻轻搭在萧昱的背上,稳定着他微微颤抖的身体。她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躬身的人群,扫过林文远那看似恭敬实则紧张的脸,扫过郭猛那毫不掩饰桀骜与敌意的眼神。
这一刻,她不再是倦勤斋里那个默默缝补、等待时机的囚徒。
她是大晟的太后,沈月曦。
她的身边,是萧氏皇族最后的嫡系血脉,萧昱。
尽管前途未卜,尽管危机四伏。
但她们,终究还是站到了这里。
迎着无数道含义不明的目光,沈月曦微微抬起了下颌,凤眸之中,一片沉静如水的威仪。
她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背。
然后,牵起他的手,迈出了走向太极殿的第一步。
脚步落在冰冷的汉白玉石阶上,发出清晰而坚定的回响。
囚鸟振翅,纵然羽翼未丰,前方是雷霆风暴,亦要……搏击长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