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将白日惨烈的战场与摇摇欲坠的城池一同吞没。寒风卷过城头,带着散不去的血腥气和焦糊味,吹动残破的旗帜,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守军在经历了白天的血战后,已是筋疲力尽。除了必要的哨探和轮值守卫,大多都蜷缩在背风的墙根下,裹着能找到的任何御寒之物,沉沉睡去。鼾声、伤者的呻吟声、以及压抑的啜泣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沈月曦没有睡,也无法入睡。她坐在承天门城楼下一间临时辟出的、勉强可遮风的小室里,萧昱在她身旁的简易床榻上睡得并不安稳,小小的眉头紧蹙着,偶尔会惊悸般地抽搐一下。冯保如同沉默的影子,守在门外。
桌上的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沈月曦苍白而疲惫的脸。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粗糙的桌面,脑海中反复回放着白天的每一个细节——叛军的凶猛,郭猛的悍勇,林文远的惊慌,还有……那股冲天而起的黑烟。
“冯保。”她声音低哑地唤道。
冯保立刻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入,躬身道:“太后娘娘有何吩咐?”
“赵允将军……还没有消息吗?”
“回娘娘,尚无消息传来。”冯保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皇宫大火已熄,但宫门紧闭,许进不许出,里面情况不明。”
沈月曦的心沉了下去。宫门紧闭,许进不许出?这绝非正常救火后的状态!赵允带去的五百人是郭猛的心腹,若是正常扑灭火灾,肃清残敌,早该回来复命,至少也该有消息传出。现在这般情形,只能说明皇宫内部的情况,远比走水本身更复杂、更凶险!
是林文远趁机控制了宫廷?还是郭猛借赵允之手在清理内部?又或者……是那第三方势力,在皇宫内发动了清洗?
无数个猜测让她心乱如麻。她发现自己虽然站在城头,与将士们一同御敌,但对于这座城市的暗流,尤其是皇宫那个权力核心,她的掌控力几乎为零。她就像狂风巨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被任何一个方向的浪头打翻。
“哀家知道了。”沈月曦挥了挥手,示意冯保退下。她需要独自冷静一下。
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坐以待毙!魏安……他现在在哪里?他所说的“契机”,究竟何时才会出现?还是说,皇宫那把火,就是“契机”的开始,只是这开端,太过惨烈和不受控制?
就在她心绪纷乱之际,门外传来一阵极轻微,却带着某种特殊节奏的叩击声。不是冯保惯常的敲门方式。
沈月曦心中一凛,瞬间坐直了身体,低声道:“谁?”
门外沉默了一瞬,然后是一个刻意压低的、陌生的嗓音:“娘娘,奴婢奉魏公公之命,前来呈报宫中火情。”
魏安!他终于派人来了!
沈月曦强压下心头的激动,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普通内监服饰、身形瘦小、面容平凡得扔进人堆就找不着的太监闪身而入,迅速关上门,然后跪倒在地,动作干净利落。
“奴婢小顺子,参见太后娘娘。”他磕头行礼,声音依旧很低。
“起来说话。”沈月曦目光锐利地打量着他,“魏安现在何处?宫中情况如何?那火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顺子站起身,垂手恭立,语速不快,但条理清晰:“回娘娘,魏公公目前隐匿在宫中安全之处,一切安好,请娘娘放心。宫中大火,起于西北角杂役库房,火势虽猛,但因扑救及时,并未蔓延至核心殿宇。纵火之人……已被当场格杀,是几个身份低微的小太监,但他们行动果断,配合默契,不似寻常人,背后必有主使。”
“主使是谁?”沈月曦追问。
小顺子抬起头,看了沈月曦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沈月曦感到一丝寒意:“据魏公公查探,线索……指向车骑将军,赵允。”
“赵允?!”沈月曦失声,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怎么可能?他是郭将军派回去救火的!”
“娘娘明鉴,”小顺子低声道,“赵将军带兵入宫后,名义上是救火肃奸,实则……借机调动了宫中部分戍卫,控制了通往内廷的几处要道。那几名纵火的小太监,是在试图接近永巷(宫中幽禁犯事宫人之所)时被发现的,他们身上搜出了……赵将军麾下特有的火折印记。而且,他们被杀灭口得太快了,像是有人不想让他们开口。”
沈月曦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
赵允是郭猛的人!如果纵火和后续的清理是赵允所为,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郭猛不仅想掌控城防,还想趁乱彻底掌控皇宫!他甚至不惜用纵火这种方式来制造混乱和借口!是为了清除异己?还是为了……将她与皇帝完全置于他的掌控之下?
难道郭猛已经不甘于仅仅做一个“权臣”,而是有了更进一步的野心?或者说,他背后还有别人?
“郭将军……可知情?”沈月曦的声音有些发颤。
小顺子摇了摇头:“奴婢不敢妄加揣测。魏公公只让奴婢将查到的线索如实回禀娘娘。公公还说……请娘娘务必小心郭将军与林相,城防固然重要,但身边之毒,更为致命。时机未至,请娘娘隐忍,静待变化。”
静待变化……又是静待变化!沈月曦感到一阵无力。她就像棋盘上的棋子,被各方势力推来搡去,却看不清整个棋局。
“魏安还有什么话?”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小顺子从怀中取出一个极小、用蜡封好的纸卷,双手呈上:“魏公公有信,请娘娘亲阅。”
沈月曦接过纸卷,捏碎蜡封,就着昏黄的灯光展开。上面只有寥寥数语,是魏安那熟悉的、略显潦草的字迹:
“火起西北,其意非止于乱。赵或为刀,持刀者未明。林郭皆不可恃,然互忌甚深。叛军主力将至,城破或在旦夕。老奴已备最后之策,若事不可为,当护娘娘与陛下突围。万望保重,切切。”
纸卷上的字迹,如同重锤,一字字敲在沈月曦心上。
魏安也认为赵允可能只是一把刀,真正的持刀人还未可知。他点明了林文远和郭猛互相忌惮,这是可以利用,却也极度危险的一点。而他直接预判城池可能守不住,甚至准备了突围的最后方案……这无疑是最残酷,也最现实的判断。
最后之策……突围?在这叛军重重围困之中,谈何容易!
沈月曦将纸卷凑到灯焰上,看着它迅速蜷曲、焦黑,化为灰烬。跳动的火苗映在她深邃的瞳孔中,明明灭灭。
“你回去告诉魏安,”她抬起头,看向小顺子,眼神已经恢复了沉静,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哀家知道了。让他……按计划行事。无论最后是何策,务必……保住皇帝。”
“是,奴婢遵命。”小顺子躬身行礼,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融入外面的黑暗。
室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油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沈月曦走到床榻边,看着儿子沉睡中仍不安稳的小脸,伸出手,轻轻抚平他紧皱的眉头。
她的目光越过小小的窗户,望向外面漆黑的夜空。叛军营地方向,隐约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如同嗜血野兽的眼睛。
明天,会是什么样子?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无论多么艰难,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她都必须走下去。
为了身边这个孩子,也为了……她自己能活下去。
夜色,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