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国公府那口神秘棺材的阴影尚未散去,次日午后,乾元宫偏殿内,一场看似平和、实则暗藏机锋的“议政”正在进行。
受邀前来的共有五人:文渊阁首辅、年逾七旬的老臣张廷玉,次辅李伯安,礼部尚书王俭,户部尚书赵汝明,以及一位“恰好”在文渊阁当值、被首辅顺便带来的新任阁臣——年富力强、以刚直敢言着称的都察院右都御史高拱。
沈月曦端坐帘后,面前摆着几份关于灾后祭祀流程、流民安置草案以及部分受灾州县请求减免赋税的奏章。她语气温和,条理清晰地向几位重臣阐述了自己的初步想法:祭祀从简但须庄重,以慰亡灵、安民心;流民安置以工代赈为主,结合荒地开垦,防止其聚集生乱;赋税减免则需区分受灾程度,避免一概而论,确保朝廷用度不致过于拮据。
几位老臣起初还带着几分审视与谨慎,但听着太后言之有物,思虑周全,并非泛泛而谈或乾纲独断,神色渐渐缓和。首辅张廷玉捻须颔首:“太后娘娘心系黎庶,思虑深远,老臣等深为感佩。娘娘所提诸策,皆是老成谋国之言。”
礼部尚书王俭补充道:“祭祀礼仪,臣等即刻会同太常寺详议,务求简而肃,合乎礼制人心。”
户部尚书赵汝明则面露难色:“娘娘,以工代赈、减免赋税皆需钱粮。然经此战乱,京城府库损耗巨大,各地钱粮转运亦受影响,今年岁入恐大打折扣。若要同时办理数事,只怕……捉襟见肘。”
这正是沈月曦想引出的话题。她轻叹一声:“赵尚书所言,确是实情。哀家亦知国库艰难。然百姓遭此兵燹,困苦流离,若朝廷不能及时施恩救济,恐生民变,动摇国本。钱粮之事,还需户部与各位臣工,多想开源节流之法。”她顿了顿,目光似无意间扫过帘外众人,“譬如,京中一些勋贵豪族,累世受国恩,值此国难,是否可倡导其捐输钱粮,共度时艰?又或者,某些虚耗钱粮而无甚大用之处,可否暂且裁减?”
倡捐、裁冗!这两个词一出,殿内几位大臣神色各异。倡捐难免触动权贵利益,裁冗更是涉及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职司衙门。
新任阁臣高拱忽然开口,声音清朗:“太后娘娘所言极是!国难当头,正应上下同心,共克时艰。臣以为,倡捐之举,可由宫中与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率先垂范,则下必效之。至于裁汰冗员、节俭用度,更应雷厉风行!如今朝廷内外,多少官职虚设,多少开支浮滥?若能借此机会整肃,非但可解燃眉之急,于国朝长远,亦是大有裨益!”
他这话说得直接,甚至有些尖锐。首辅张廷玉微微蹙眉,次辅李伯安眼观鼻鼻观心,礼部、户部两位尚书则交换了一个眼神。
沈月曦却微微颔首:“高爱卿忠直敢言,所虑甚当。此事关乎重大,具体如何施行,还需诸位臣工细细商议,拿出稳妥章程。哀家召诸位前来,亦是此意。望诸位能体察时艰,为君分忧。”
她将话题拉回,既肯定了高拱(或许能引为助力),又将具体操作的难题抛给了这些重臣,自己则保持超然姿态。
会议又持续了约半个时辰,主要围绕钱粮筹措的具体细节和技术问题。气氛总体还算融洽,几位大臣也提出了一些切实的建议。沈月曦仔细倾听,不时询问,展现出虚心纳谏的姿态。
眼看议政接近尾声,沈月曦话锋似乎不经意地一转:“对了,昨日抚远大将军周珩入宫,提及西北边防之事,忧心忡忡。哀家思之,大将军万里勤王,功在社稷,如今心系边关,亦是忠勤可嘉。只是朝廷眼下百废待兴,京畿防务亦需重整,一时难以抽调兵力助其返镇。诸位皆是国之柱石,不知对此有何高见?”
她将周珩的要求以一种“体谅功臣难处”的方式抛了出来,既试探众人态度,也意在提醒他们周珩的存在及其潜在诉求。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周珩是敏感话题,涉及兵权、边防以及与这位新近立下泼天大功的悍将的关系。
首辅张廷玉沉吟道:“周大将军忠勇,人所共知。边防之事,确不可轻忽。然太后娘娘所言亦是实情,京畿空虚,内地兵马各有职司,实难抽调。老臣以为,或可仿前朝旧例,由朝廷拨发内帑(皇帝私库)及部分盐茶专款,助周大将军在边地招募勇壮、充实军备,如此,既不伤内地根本,亦可固边疆防务。”
这是个折中的老成主意,与沈月曦昨日对周珩所言思路一致。
高拱却再次发声,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首辅大人所言自是稳妥。然臣以为,周大将军麾下已有十万边军,皆是百战精锐,应对北狄,本应绰绰有余。此番勤王虽是大功,但擅离防区,致使边防出现空虚,亦是不争之事实。朝廷体恤其功,给予钱粮支持理所应当,然是否需‘助其招募’,使其兵力更盛,却值得商榷。臣闻,为将者,当思为国守边,而非一味增兵扩土。况且,大将军归心似箭,朝廷当助其早日返镇,坐镇指挥,方是上策,何必舍近求远?”
这番话,几乎直指周珩可能有拥兵自重之嫌,并且明确支持沈月曦“促其返镇”的立场。殿中气氛顿时有些微妙。
沈月曦隔着珠帘,深深看了高拱一眼。此人果然如传闻中刚直,甚至有些不知变通,但在此刻,他的直言不讳,却恰恰成了她需要的、在朝堂上发出的另一种声音。
户部尚书赵汝明打圆场道:“高大人心直口快,亦是忧国之言。周大将军想必亦能体谅朝廷难处。具体如何措置,还需陛下与太后娘娘圣裁,我等臣子,竭力办事便是。”
沈月曦见目的已达到,便顺势结束了这次议政:“诸位爱卿所言,皆有道理。此事关乎重大,确需从长计议。今日有劳诸位了,所议诸事,便按方才商定的,各自回去斟酌办理吧。若有难处,随时可奏。”
“臣等告退。”几位重臣行礼退出偏殿。
沈月曦独自坐在帘后,默默回想着刚才众人的表现。张廷玉老成持重,力求平衡;李伯安圆滑寡言;王俭、赵汝明务实但略显保守;唯有高拱,锋芒毕露,其态度似乎……可用。但高拱的刚直,是秉性如此,还是别有依仗?他与周珩,或者与其他势力,有无关联?
正思忖间,冯保又悄声进来,面带忧色:“娘娘,韩七又有急报。”
“说。”
“跟踪棺材的人传回消息,那口棺材最终被运到了西郊五十里外的一处偏僻田庄,那里……似乎是安平侯府的产业。棺材入庄后,再无动静。另外,我们安排在迎宾苑外围的耳目回报,昨夜刘文正、孙望之、安平侯世子三人,在周珩处密谈至子时方散。具体内容不详,但今早,安平侯世子便匆匆离京,方向……似乎也是西边。”
安平侯府!又是安平侯府!昨夜密会周珩,今早世子离京西去,而靖国公府的棺材也运到了安平侯府的产业里!这绝不仅仅是巧合!
靖国公(宗室)+ 安平侯(勋贵)+ 周珩(边将)……这三者之间,到底隐藏着怎样的联系和秘密?那口棺材里,装的究竟是谁?安平侯世子匆匆西去,是去处理棺材之事,还是另有要务?
沈月曦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背爬升。她原以为周珩只是在朝中寻找盟友,现在看来,他的触角可能伸得更深,涉及到了皇室宗亲和老牌勋贵!如果连靖国公这样看似闲散的宗室都牵扯其中,那这潭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得多!
“传韩七!”沈月曦沉声道。
她必须知道更多!在魏安彻底隐退之前,她必须尽可能拔掉一些致命的钉子,看清一些隐藏的脉络。否则,当猛虎真正亮出獠牙时,她恐怕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窗外,秋风更紧了,卷着乌云,沉沉地压向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