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抚过靖安令温润的纹路,沈月曦的心跳却如同擂鼓。夜风穿过窗隙,带来深秋刺骨的凉意,却吹不散她心头沉甸甸的焦灼。韩七带来的消息如同投入静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扩散,最终汇聚成令人窒息的旋涡。
靖国公亲赴田庄,安平侯世子悄然回京,游方郎中穿梭于周珩与安平侯府之间……所有这些碎片,都指向那个躺在棺材里昏迷不醒的“晋王后裔”。周珩所谋,恐怕已不仅仅是权倾朝野,而是……动摇国本!
魏安即将隐退,明面上她几乎无人可用。杨巡中正却平庸,难以托付此等机密大事。朝臣之中,人心浮动,可信者寥寥。高拱或许是一把利剑,但锋芒太露,此刻动用,极易打草惊蛇。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令牌,靛蓝色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魏安说过,此物用于“十万火急”之时。如今,算不算?
若不求援,单凭韩七和留下的一些靖安卫暗桩,能否应对即将到来的风暴?对方有周珩的边军精锐为后盾,有靖国公、安平侯这样的宗室勋贵为内应,甚至可能还有更多隐藏在暗处的力量。而她,除了太后和皇帝的名分大义,以及这支即将转入地下的靖安卫,还有什么?
名分大义在绝对的武力与精密的阴谋面前,又能支撑多久?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疼痛让她更加清醒。不能犹豫了。必须抓住魏安隐退前最后的机会,获取最直接的支持和指导。这块令牌,现在不用,或许以后就真的只是一块冰冷的死物了。
“冯保。”她声音不高,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断。
“老奴在。”冯保如同影子般悄然出现。
“你亲自去一趟西市‘醉仙居’后巷第三家裱糊店,持此令,按魏公公交代的法子,务必见到接应之人,传一句话。”沈月曦将靖安令递过去,目光灼灼,“就说:‘西郊田庄,棺中非尸,晋字玉佩现。恐有倾覆之危,请公公拨冗一见。’”
冯保双手接过令牌,感受到其沉甸甸的分量,也感受到了沈月曦话语中的凛冽寒意。他重重点头:“娘娘放心,老奴拼死也将话带到。”说罢,将令牌仔细藏入怀中最隐秘处,转身没入殿外的黑暗。
沈月曦独自留在空旷的殿内,烛火将她孤单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等待的滋味最为煎熬,每一息都仿佛被无限拉长。她强迫自己坐下来,摊开一份无关紧要的奏章,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海中反复闪现着那块“晋”字玉佩,棺材中昏迷的人脸,周珩深沉的眼神,靖国公仓惶的背影……
时间一点点流逝,更楼声滴滴答答,敲打着紧绷的神经。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殿外终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不是冯保惯常的步伐。
沈月曦霍然抬头。
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人却不是冯保,而是一个穿着低阶内侍服饰、面容平凡的青年太监。他手中托着一个食盒,脚步轻捷地走到沈月曦面前,放下食盒,躬身行礼,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寻常送夜宵的宫人。
但沈月曦一眼就认出,此人眼神沉静,气息内敛,绝非普通内侍。
“娘娘,”青年太监垂首,声音低得仅容两人听见,“冯公公已将消息带到。魏公公有口信:娘娘所虑极是,此事千系重大,远超预期。然此刻宫中耳目繁杂,老奴不便亲至。请娘娘宽心,西郊田庄及一应关联人等,自有安排,绝不会使其成为祸端。娘娘当下之要,乃稳住朝堂,示敌以弱,切不可自乱阵脚,亦不可轻启衅端。明日大朝,无论发生何事,娘娘只需记住‘以静制动,后发制人’八字。令牌之用,老奴已知,后续联络,韩七自知。”
说完,他也不等沈月曦回应,再次躬身,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殿门。
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食盒中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莲子羹的甜香。
沈月曦怔怔地坐着,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魏安的反应比她预想的还要快,还要……笃定。“自有安排,绝不会使其成为祸端”——这意味着魏安早已盯上了田庄,甚至可能对那个“晋王后裔”的处置已有预案。而他提醒的“稳住朝堂,示敌以弱”、“以静制动,后发制人”,正是应对当前危局的关键。
他虽不能亲自前来,但这番安排和提点,无疑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至少,在应对周珩可能发动的“正统性”攻击方面,魏安似乎已有反制手段。
只是,“明日大朝,无论发生何事”……难道周珩他们,明日就准备发难了?会以何种形式?
沈月曦的心再次提了起来。她推开食盒,毫无食欲。起身在殿内缓缓踱步,将魏安的话反复咀嚼。示敌以弱……如何示弱?静观其变……又该如何应对可能的突发状况?
她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女子苍白的脸色和紧蹙的眉头。不行,不能让人看出她此刻的紧张与不安。她需要休息,哪怕只是强迫自己闭目养神,也要让精神和外表都恢复一些。
唤来侍女伺候梳洗,卸去钗环,换上寝衣。躺在凤榻上,她紧闭双眼,却毫无睡意。脑海中如同走马灯般闪过各种可能的情景,推演着明日朝会上可能出现的诘难与交锋。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天,快要亮了。
沈月曦睁开眼,眼中已没有了昨夜的惶惑,只剩下沉静的决意。她起身,唤人伺候更衣梳妆。今日,她特意选了一套颜色更为素淡、式样也相对简单的朝服,发髻也只簪了必要的几件首饰,脂粉用得极薄,整个人看起来清减而略带倦容,恰到好处地诠释着一位历经劫难、勉力支撑的年轻太后形象。
示敌以弱,便从这副姿态开始。
萧昱也被早早唤醒,孩子睡眠不足,眼睛有些浮肿,更显得稚弱。沈月曦仔细替他整理好龙袍,握着他的小手,低声道:“昱儿,今日朝会,或许会有些不一样的声音。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记住母后的话,你是大梁的皇帝,坐在那里,便是乾坤。多看,少言,一切有母后。”
萧昱看着母亲沉静却坚定的眼神,用力点了点头:“儿臣不怕。”
卯时,宣政殿。
百官依序入殿,山呼万岁。与上次朝会相比,今日殿中的气氛似乎更加微妙。许多官员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瞥向站在武官班列最前方的那个身影——抚远大将军周珩。他今日身着正式的朝服,紫袍玉带,巍然而立,面色平静,看不出丝毫情绪。
沈月曦端坐帘后,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她看到了站在文官队列中、神情肃穆的高拱;看到了低眉顺目、仿佛在神游天外的首辅张廷玉;也看到了站在勋贵班列中、神色略显不安的安平侯。
例行议政开始,各部依次奏事,内容无非是灾后重建、钱粮调度、官员任免等琐务。沈月曦或准或驳,或交部议,处理得中规中矩,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温和。
眼看朝会即将平稳结束,突然,都察院队列中,一位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的御史迈步出班。此人并非高拱,而是都察院另一位以“敢言”着称的御史,姓陈名澹。
“臣,监察御史陈澹,有本启奏!”陈澹声音清亮,在略显沉闷的大殿中显得格外突出。
来了!
沈月曦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陈爱卿有何事奏?”
陈澹手持笏板,朗声道:“臣闻,治国之道,首重纲常,次在礼法。陛下冲龄践祚,太后娘娘垂帘听政,本是权宜之计,以安社稷。然,太后终究是女流,久居深宫,于军国大事,难免力有未逮。前有叛军围城之险,几致倾覆;后虽赖将士用命、天佑大梁得解,然此等危局,岂非主少国疑、阴盛阳衰之兆乎?”
此话一出,满殿皆惊!这几乎是在公然指责太后干政导致国势危殆!许多大臣愕然看向陈澹,又偷偷瞄向帘后和前方的周珩。
周珩依旧面色平静,眼帘微垂,仿佛事不关己。
沈月曦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攥紧,语气却依旧平和:“陈御史此言,是在质疑先帝遗命,质疑哀家与皇帝共度时艰之心?”
“臣不敢!”陈澹躬身,语气却毫不退缩,“臣只是忧心国事!为江山永固计,臣斗胆进言:当此国家多难、内外交困之际,宜择年高德劭、功勋卓着之宗室重臣,总揽朝纲,辅弼幼主,以定人心,以安天下!如此,方为正道!”
他终于图穷匕见!要求设立“辅政”大臣,而且暗示要“宗室重臣”、“功勋卓着”!
殿中一片哗然!这几乎是在公然要求分太后的权,甚至……为某些人铺路!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了那袭紫袍之上。
沈月曦隔着珠帘,看向下方挺直脊背的陈澹,又看向仿佛老僧入定般的周珩,心中冷笑。
果然,开始了。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准备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