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打在乾元宫的琉璃瓦上,发出细密而清冷的声响,洗刷着连日的尘埃,却洗不去弥漫在宫廷内外的凝重与不安。雨水顺着檐角滴落,连成一道道透明的水帘,将宫殿内外隔成两个世界。
冯保的动作很快,陈澹在朝会上“妄议辅政、自取其辱”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悄然在京城官场中流传开来。细节被刻意渲染——陈澹如何“慷慨激昂”,太后如何“沉稳应对、句句诘问”,陈澹最后如何“汗流浃背、狼狈退下”。流传的版本中,太后那番关于“置血战将士于何地”的质问,尤其被强调,无形中在舆论上占据了道义高地。一时间,陈澹成了笑柄,而原本可能暗中支持或观望此议的一些人,也暂时偃旗息鼓,重新掂量起这位年轻太后的分量。
然而,沈月曦清楚,这只是舆论上的一次小小反击,远未触及根本。周珩的沉默,如同蛰伏的猛虎,反而更让人心悸。
高拱那边接到了沈月曦的密示,行动极为隐秘迅捷。都察院御史本就负有监察百官之责,暗中调查官员产业、经济往来虽非正途,但在非常时期,高拱也顾不得许多。他动用了一些可靠的、非官面上的关系,开始暗中梳理安平侯府近年来的产业明细和贸易脉络。
韩七对西郊田庄的监视,在秋雨中依旧持续,却陷入了僵局。田庄的守卫丝毫没有放松,甚至因为天气缘故,更加警惕。那口棺材依旧停在仓房,昏迷的人似乎也还在里面,但再无人探视或转移。靖国公自那日离去后,也再未出现。安平侯府则大门紧闭,谢绝访客,安平侯世子回来后也深居简出。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暴风雨前的诡异平静。
这种平静,让沈月曦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对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或者在筹划着什么更周密的行动。
这日午后,秋雨暂歇,天色依旧阴沉。沈月曦正在翻阅户部呈上的关于明年春赋蠲免的初步方案,冯保引着一位面生的中年内侍悄步进来。那内侍穿着低阶服色,面容普通,但行走间步履沉稳,目光锐利。
“娘娘,这位是魏公公遣来送东西的。”冯保低声道。
那内侍上前,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匣,双手奉上:“娘娘,魏公公交代,此物关系重大,请娘娘亲阅后,务必谨慎处置。”说罢,便躬身退到一旁,垂手侍立,显然是在等沈月曦看过后的回复或命令。
沈月曦心中一动,接过小匣。入手微沉,打开油布,里面是一个普通的木匣,并无锁扣。她轻轻掀开匣盖,里面并非金银珠宝,也不是书信文件,而是一叠厚厚的、写满密密麻麻字迹的纸张,纸色新旧不一,墨迹也深浅不同,显然非一时所写。最上面一张,用镇纸压着,是魏安熟悉的字迹,只有短短一句:“此乃历年所录,关乎西北边军粮饷转运、将佐升迁调补之非常规记录,及部分边地商路异常往来之摘要。或可一观。”
沈月曦的心猛地一跳!魏安送来的,竟然是关于周珩西北边军内部情况的秘密记录!这些东西,绝非轻易可得,必然是靖安卫多年潜伏、苦心搜集的成果!其价值,在此时,简直无法估量!
她强压住激动,拿起最上面几张快速浏览。记录内容极其繁杂琐碎,涉及某年某月,由某位并不主管军需的文官“特批”了一批超额粮草运往某边镇;某位将领在并无显赫战功的情况下,被“破格”提拔至关键位置;西北几条重要的商路(尤其是通往西域的),某些商队背景复杂,其货物进出数量、种类与报备严重不符,且常有关卡守将为其“行方便”;甚至还有几笔记录,含糊地提及边军部分淘汰军械的“非常规处置”去向……
这些记录单独看,或许可以解释为官场惯常的弊病或模糊操作。但将它们放在一起,尤其是指向同一个方向——周珩及其核心势力控制的西北边镇时,就勾勒出了一幅触目惊心的图景:周珩很可能在暗中经营着一个独立于朝廷监管之外的、涵盖军需、人事、甚至可能包括军械和走私的经济与权力网络!这个网络,不仅能为他提供巨额财富,更能让他牢牢掌控军队,甚至……具备某种程度上的自给自足和对抗中枢的潜力!
难怪他如此有恃无恐!难怪他对“抽调京畿兵马”的提议被拒后,并未表现出过多焦虑!他真正的根基和底气,在西北,在他经营多年的独立王国里!
沈月曦感到一阵寒意。周珩的威胁,远比她之前想象的更加严重和直接。他不仅仅是功高震主的悍将,更是一个可能割据一方、甚至觊觎神器的军阀!
她继续往下翻,在靠近中间的位置,几张较新的纸笺吸引了她的注意。上面记录的是近一两年来,一些身份特殊(标注有“疑为宗室”、“勋贵门下”等字样)的商队或人员,频繁往来于京城与西北之间,其活动轨迹于安平侯府名下的几处产业(包括西郊那座田庄!)有重叠之处。其中一条记录提到,约半年前,曾有一支打着“晋”字徽记(非官方)、自称是前朝晋王远支后裔回乡祭祖的车队,在西北某关卡被“特许”快速通过,而当时值守的将领,是周珩的心腹爱将。车队入关后,便消失在通往京畿的官道上,最后失去踪迹。
晋王后裔!半年前就出现了!而且与周珩的边军有关联!
这条记录,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将西郊田庄的棺材、昏迷的“晋王后裔”、靖国公府的异常、安平侯府的勾连,以及周珩的野心,全部串联了起来!
周珩很可能早在半年前,甚至更早,就在暗中寻找并控制了这个“晋王后裔”,作为他政治阴谋的一枚关键棋子!而靖国公、安平侯,则是他在京城宗室和勋贵中发展的内应与合作者。他们一直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比如,朝廷虚弱、幼主孤立、叛军作乱这样的“良机”——来推出这枚棋子,打着“匡扶正统”、“清除奸佞(指她和辅政大臣)”的旗号,行篡逆之实!
好深的谋划!好大的胆子!
沈月曦拿着纸张的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和后怕。若不是魏安隐退前送来这份至关重要的情报,她恐怕直到对方发难的那一刻,都还蒙在鼓里,只能被动应付!
“魏公公可还有其他话?”沈月曦抬起头,看向那名送信的内侍,声音竭力保持平稳。
内侍躬身答道:“魏公公交代,此中关节,娘娘聪慧,自能明了。老奴不便多言,只请娘娘善用此物。西北之患,根深蒂固,非一日可除,亦非京城一时之争可定。娘娘眼前之要,仍在京师,在朝堂。若能借势敲山震虎,令其有所顾忌,拖延其发难之机,便是上策。待朝局稍稳,根基渐固,再徐图根本。老奴所能助者,仅此而已,余下之路,需娘娘自行决断。”
魏安的意思很清楚:这份情报是利器,但如何使用,需要智慧。直接摊牌硬碰硬,以朝廷目前虚弱的状态和周珩在西北的根基,胜算不大,甚至可能逼其狗急跳墙。最好的办法是利用这些信息,在朝堂上进行精准打击或威慑,打乱对方的节奏,争取时间。真正的解决,需要等到朝廷恢复元气之后。
沈月曦沉默良久,将木匣小心盖好,重新用油布包裹严密。
“回去转告魏公公,他的心意,哀家明白了。此物……哀家知道该如何用。”她顿了顿,又道,“也请魏公公,务必保重。”
“是,奴婢一定将话带到。”内侍行礼,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殿内重新只剩下沈月曦和冯保。沈月曦将油布包紧紧抱在怀中,仿佛抱着能扭转乾坤的武器。她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敲山震虎?如何敲?震哪只虎?
周珩本人暂时动不得,那就从他京城的内应和爪牙下手!
安平侯府……靖国公府……还有那个跳出来的陈澹,以及可能隐藏在暗处的其他人……
是时候,让他们知道,这深宫之中,并非毫无还手之力;这大梁的天,也还不是他们想变就能变的!
她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新的素笺,却没有立刻动笔。她在思考,如何将魏安送来的这些“蛛丝马迹”,巧妙地编织成一张网,既能达到震慑的效果,又不至于立刻引发全面冲突。
窗外的秋雨,不知何时又渐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在窗棂上,如同战前的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