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缕穿透乌云的微弱阳光,并未能持续太久,很快便被重新聚拢的阴霾吞噬。天空依旧沉沉地压着,湿冷的空气预示着下一场秋雨随时可能降临。然而,乾元宫内的紧张气氛,却比天气更加凝重。
忠勤伯杨巡匆匆奉诏入宫,听完沈月曦简略的指示(并未透露狄使和兵部官员之事,只强调要加强京城防务,警惕内外勾结),面色凛然,当即表示会进一步收紧四门盘查,增派巡逻,并秘密排查京城戍卫中与西北边镇有关联的将佐。沈月曦嘉勉了几句,让他务必谨慎行事,莫要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内府库和工部军器监的绝密清单也很快呈递上来。库存的新式弩机数量比沈月曦预想的要少,仅有三百余具,其中完好的不足两百。图纸存放倒是严密,有专人看守,存取皆需多重手续记录。沈月曦仔细查看了记录,近期并无异常调阅。但这并不能完全排除有人通过其他手段窥探或记忆了部分关键信息。她下令,即日起,弩机图纸由魏安留下的靖安卫暗桩与工部原看守共同负责,无她亲笔手令,任何人不得接触。
处理完这些应急事务,沈月曦将注意力重新拉回韩七正在追查的线索上。等待是最煎熬的,尤其是知道敌人可能正在暗处加快动作。
午后,天色愈发昏暗,一场新的秋雨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雨水敲打着宫瓦,也仿佛敲打在沈月曦紧绷的心弦上。
终于,在申时初刻(下午三点左右),韩七再次返回,这次他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又混合着凝重的神情。
“娘娘,找到那个货郎了!在城东一处专供脚夫杂役歇脚的破烂大车店里。我们的人扮作查路引的衙役,趁其不备,将他控制住,现已秘密押送至我们在西城的暗桩。”韩七语速很快,“初步搜查,他身上并无特别之物,只有几枚普通的铜钱和一些零碎杂物。但他承认,今早确实去给兵部吴主事的外宅送过东西。”
“送的什么?”沈月曦追问。
“是一包上好的陇西烟丝。他说是受‘老主顾’所托,定期给吴主事送家乡特产,已经送了快两年了,每次都是放在门房,银钱也是事先付清,从未见过吴主事本人。”
烟丝?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同乡送些家乡特产。但在这个敏感时刻,由疑似与狄使有关联的人送去?
“那货郎可说了‘老主顾’的样貌特征?”沈月曦问。
韩七摇头:“他说‘老主顾’总是蒙着脸,声音也刻意压低,只知道是个男人,出手阔绰,每次都是事先将钱和要送的东西放在指定地点,他只需按地址送去即可,从不多问。这次送烟丝,也是三天前就拿到了钱和东西,约定今早送去。”
很谨慎,显然是经过训练的暗线。
“货郎现在何处?”
“在暗桩里单独关押着,用了些安神的药物,确保他安静。我们的人正在搜查他平日活动的区域和住处,看能否找到更多线索。”
沈月曦沉吟片刻:“那个吴主事那边呢?有何动静?”
“吴文远今日照常在兵部衙门当值,午后曾离开衙门一趟,去了离衙门不远的一家茶楼,独自饮茶约半个时辰,期间未见与特别之人接触,然后便回了衙门。他外宅那边,我们的人一直盯着,除了仆役出入采买,并无其他人拜访。”韩七禀报道,“不过,我们的人在监视时发现,吴主事外宅的后巷,有一个收泔水的老头,每日固定时辰出现,但今日……那老头似乎在外宅后门多停留了片刻,还与门房说了两句话。”
收泔水的?沈月曦心头一动。这种最不起眼的底层杂役,往往是传递消息的绝佳掩护!
“查那个收泔水的老头!立刻!”沈月曦果断下令,“但同样要小心,不要惊动。若他真是信使,背后可能还有人。”
“是!”韩七眼中闪过厉色,“属下亲自去办!”
韩七再次消失在雨幕中。沈月曦感到自己仿佛一个置身巨大蛛网中心的蜘蛛,无数条丝线从四面八方延伸出去,每一根轻微的颤动都可能预示着猎物的靠近或是危险的降临。韩七追查的货郎、收泔水的老头、兵部的吴主事、隐匿的北狄使者、与狄使密会的靖国公、稳坐迎宾苑却牵动全局的周珩……这些点,必须尽快找到那根能将它们串联起来的主线。
她强迫自己冷静,将已知的所有信息在脑海中排列组合。北狄要的是南下的利益和军械技术;周珩要的是借助北狄压力摆脱朝廷控制,甚至更进一步;靖国公等依附者要的是从龙之功和家族富贵;而像吴主事这样的底层官吏,可能只是被利用的棋子,或是为利益所驱……
突破口在哪里?货郎这条线暂时陷入僵局,收泔水的老头或许能带来转机。但时间不等人,北狄大军在边境虎视眈眈,周珩在朝堂上的耐心恐怕也有限。
或许……可以双管齐下?
沈月曦走到书案前,提笔快速写了两张纸条。一张给高拱,内容是关于“风闻兵部车驾清吏司主事吴文远,与西北边镇往来过密,且近日行迹有疑”,请高拱以都察院职权,“酌情关注”。高拱性格刚直,且正在参与核查小组,由他去“关注”吴文远,名正言顺,既能施加压力,也可能促使对方露出马脚。
另一张纸条,则是给魏安留下的联络渠道。内容很简单:“狄使求弩机图,疑有内线接应。兵部车驾司吴文远,同乡周珩,需深查其近年经手之军械驿传文书,尤注意非常规记录或缺失。急。”
她相信,以靖安卫在暗处的能力,调查一个兵部主事的底细和过往文书,会比明面上的核查更快更有效。
将纸条分别用蜡封好,交由冯保以不同方式送出。做完这些,沈月曦才略感疲惫地靠向椅背。
窗外的雨声似乎更急了些。她望向北方,仿佛能看见阴山脚下那如乌云般集结的北狄铁骑,也能看见西北边镇那些被周珩牢牢掌控的军营。
网已悄然张开,只是不知最终落入网中的,会是猎物,还是猎人自己。
她轻轻抚过袖中那枚温润的靖安令,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
无论如何,这一局,她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