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时断时续,将京城的街巷浸泡得泥泞不堪,也掩盖了暗处无数奔走的脚步和传递的密语。韩七亲自盯上了那个收泔水的老头,这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极致的隐蔽。老头每日的生活轨迹固定得如同钟表:清晨从城外破烂的窝棚出来,推着那辆散发着馊臭气味的泔水车,沿着固定的路线,收取几条街巷大户人家的泔水,最后在午前将泔水车推到固定的处理点,领取微薄的铜钱,然后回到窝棚,直至次日。整个过程,他极少与人交谈,总是佝偻着背,眼神浑浊,仿佛只是这城市最底层一个被生活压垮的麻木身影。
然而,韩七那双经历过无数暗战的眼睛,还是捕捉到了细微的异常。老头在收取兵部吴主事外宅的泔水时,与门房的交谈虽然简短,但老头递过去泔水桶时,手指似乎极其轻微地在桶沿某个位置按了一下。而那个门房接过桶时,手指也看似无意地拂过同一位置。这个动作一闪即逝,若非全神贯注且早有怀疑,根本无从察觉。
此外,老头在路过东市一家名为“陈记杂货”的铺子时,总会慢下脚步,似乎在挑选最便宜的粗盐或火石,但视线却会快速扫过铺子柜台下方某个角落。韩七派人装作顾客进入杂货铺探查,发现柜台下方靠墙的地砖,有一块的颜色与周围略有差异,边缘缝隙也比其他地砖稍大一些。
“是死信箱(固定地点传递情报而不需双方见面的方式)。”韩七向沈月曦禀报时,语气带着一丝兴奋,“那老头很可能是最低级的情报传递环节,负责从吴主事外宅取走情报(可能藏在泔水桶的夹层或特定标记里),然后通过杂货铺的死信箱,传递给上一级。而那个货郎,可能负责的是另一条线,或者不同的传递方向。”
一条隐蔽的情报链正在浮出水面!虽然末端只是两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顺着这条链,极有可能摸到更大的鱼。
“不要动那个老头和杂货铺。”沈月曦立刻指示,“继续监视,弄清楚他的情报传递周期、接头人(如果有)以及最终流向。同时,对吴文远的监视不能放松,尤其是他经手的所有文书出入,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便条。”
她需要证据,能将吴文远、乃至他背后的周珩,与北狄使者、乃至通敌罪行直接联系起来的铁证!仅仅监视和猜测是不够的。
就在韩七这边取得进展的同时,高拱收到了沈月曦的密示。他行事雷厉风行,立刻以核查小组需要调阅相关档案为由,要求兵部提供车驾清吏司近年所有关于西北边镇军械调配、驿传管理的卷宗副本,并“顺便”提请兵部对吴文远等与西北关联密切的官员进行“例行问询”。虽然只是“问询”,但都察院右都御史亲自过问,足以让兵部上下震动,也让吴文远如坐针毡。
魏安那边也很快有了回音,同样是极其隐秘的方式。回信证实了吴文远确实是周珩安插在兵部的眼线之一,主要作用是利用职权之便,为西北边镇某些“特殊”物资的转运提供方便和遮掩,并传递一些京城官场的动态。靖安卫正在调阅其经手文书的底档,寻找可疑记录。同时,回信提供了一个关键信息:大约半月前,曾有一批标注为“边防特急”的弩箭部件(非整弩)从工部军器监调出,经兵部核准,发往西北某边镇,手续齐全,但核准文书上吴文远的签押笔记,与平日略有不同,且该批部件的最终接收回执至今未返回兵部备案。
弩箭部件!虽然不是整弩,但却是关键消耗品!而且接收回执缺失!
沈月曦的心跳陡然加速。这会不会就是北狄使者索要的“诚意”的一部分?以“边防特急”的名义调出,中途截留或转手?吴文远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她立刻让冯保去工部军器监核实此事。回报确有其事,调令齐全,当时并未觉得异常。但提及接收回执,军器监的人表示按惯例应由兵部最终归档,他们这里只有发出的存根。
问题很可能就出在兵部,出在吴文远这个环节!
“韩七,”沈月曦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加大对吴文远的压力。让高拱那边,以核查小组需要澄清某些‘疑点’为由,第二次‘请’吴文远去都察院问话,态度可以更严厉些。同时,让我们的人,设法潜入吴文远在外宅的书房,重点查找他处理过的文书底稿、私人信函,以及……是否有与弩箭部件调拨相关的异常记录或未销毁的草稿!”
这是冒险之举,一旦被发现,可能引发不可预料的后果。但沈月曦感到,时间越来越紧迫了。周珩不会坐视吴文远被反复调查而无动于衷,北狄使者的耐心也有限。必须在对方采取更激烈行动前,拿到尽可能多的证据。
“是!”韩七毫不迟疑,眼中闪过厉芒,“属下亲自安排,确保万无一失。”
夜色再次降临,秋雨暂时停歇,但云层依旧厚重,星月无光。京城陷入了宵禁后的沉寂,只有更夫敲梆的声音和远处隐约的犬吠。
吴文远外宅的后巷,那个收泔水的老头推着空车,慢吞吞地消失在黑暗的巷尾。杂货铺早已打烊,门板紧闭。而在距离外宅两条街远的一处屋顶,韩七如同融入夜色的雕塑,静静等待着。
外宅内,吴文远刚刚被都察院第二次“问询”回来,心神不宁,独自在书房中喝闷酒。高拱的追问虽然还未触及核心,但那种步步紧逼的架势,让他感到极大的恐慌。他想起周大将军曾经的许诺,又想起可能面临的抄家灭族之祸,心中煎熬无比。他走到书柜旁,挪开几本厚厚的典籍,露出后面一个暗格,里面放着几封密信和一些他不敢留档的文书草稿。他犹豫着,是否该将这些立刻销毁?
就在这时,书房窗户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像是风刮动了窗棂。吴文远本就神经紧绷,猛地转头看去。只见窗户不知何时被撬开了一道缝隙,一双冰冷的眼睛正透过缝隙,与他对视!
吴文远吓得魂飞魄散,张口欲喊,一枚细小的弩箭已从窗外射入,精准地钉入他身旁的柱子,箭尾颤动着,上面似乎绑着一个小纸条。
惊魂未定的吴文远捂住嘴,浑身发抖,好半天才敢慢慢挪过去,取下弩箭上的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字迹歪斜,显然是为了掩饰:“事急,速将‘朔风’之物转移至老地方。明日午时,若不见货,尔之妻儿,尽在掌握。——府中”
“朔风”之物?是指那批弩箭部件?老地方是哪里?这“府中”……是指安平侯府?还是靖国公府?或者是……周大将军府?吴文远冷汗涔涔,纸条上的威胁让他不寒而栗。对方不仅知道那批货,还掌握了他的家人!这是周大将军的人?还是……其他方面?
他陷入巨大的恐惧和矛盾之中。按照纸条指示去做?风险极大,可能落入陷阱。不去做?妻儿性命堪忧!而且,这纸条是如何送到他书房的?对方对他的监视竟然如此严密!
就在他六神无主之际,书房门被轻轻叩响,老管家的声音传来:“老爷,府外似乎有些动静,要不要老奴去看看?”
吴文远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慌忙将纸条塞入怀中,强自镇定:“没……没事,可能是野猫。你去睡吧,不用管。”
他必须立刻做出决定。是相信这来历不明的纸条,还是向周大将军求救?或者……向朝廷坦白?
然而,他没有太多时间犹豫了。窗外那双冰冷的眼睛,以及怀中的纸条,如同催命的符咒。
黑夜掩盖了这场无声的惊心动魄,也掩盖了更多正在暗中涌动的激流。
沈月曦在乾元宫中等候着韩七的消息,并不知道,一张更隐晦、更危险的网,也正在向她悄然罩来。
图,已渐穷。
匕,将现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