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的喧嚣与灯火被重重宫墙隔绝在外,摄政王府的书房内,只余一片沉静。夜已深,书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昏黄的光晕将萧衍的身影投在身后的书架之上,拉出一道沉默而极具压迫感的剪影。他已换下那身象征权势与地位的玄色蟠龙朝服,只着一件毫无纹饰的墨色常服,更显得身形挺拔,气质内敛而冷峻。
程璧坐在他对面的梨花木椅上,眉头紧锁,脸上带着尚未平息的愤懑与深深的忧虑。他面前的茶水早已凉透,却一口未动。
“王爷!”程璧的声音因激动而略显沙哑,“皇上今日之举,分明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您刚刚立下擎天保驾之大功,解了北境之危,稳固了社稷,他转身便如此急不可耐地收回京畿防务之权!这……这实在令人心寒!朝中多少将士都在看着,只怕……”
萧衍并未立刻回应,他只是微微垂眸,目光落在自己拇指上那枚触手冰凉、色泽沉郁的黑玉扳指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其光滑的表面。书房里静得能听到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他才抬起眼,眸光在灯下幽深如古井,不起波澜:“他年纪尚小,龙椅坐得不安稳,有此猜忌之举,急于揽权,……不足为奇。”他的声音平稳淡漠,听不出丝毫被削权后的愤怒或失落,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可我们难道就任由他如此步步紧逼,肆意打压吗?”程璧不甘地向前倾身,“京畿防务,乃天子脚下最后一道屏障,至关重要!如今落入皇上那些毫无沙场经验的心腹手中,名为掌控,实则为某些人争权夺利的工具!只怕日后一旦有变,后果不堪设想!王爷,不可不防啊!”
“无妨。”萧衍淡淡打断他,唇角勾起一抹冷峭而笃定的弧度,那是一种基于绝对实力掌控下的从容,“京营数万将士,十之七八是跟随本王从尸山血海中趟出来的老兵,他们的忠诚,是建立在同生共死的袍泽之情与对本王能力的信服之上,岂是换一个徒有虚名的将领,几道空洞的旨意就能轻易动摇、掌控的?”
他顿了顿,端起手边早已微凉的茶,抿了一口,继续道,语气带着一丝洞悉全局的嘲讽:“更何况,北境虽暂平,然狼子野心,未曾稍减,仍需大将坐镇弹压;西线羌戎时有犯边,南疆土司亦非全然安分……这偌大江山,四处漏风。皇上……他暂时,还离不开本王这把还算锋利的刀。”
他放下茶杯,目光转向程璧,锐利如出鞘的寒刃:“至于今日宫宴上,永嘉和太后唱的那一出……倒是有点意思。”
程璧微微一愣,思绪从军权之争中被拉回,疑惑道:“王爷是指……永嘉大长公主刻意攀咬太后之事?”
“永嘉不过是条嗅到危险,急于咬人自保的疯狗,不足为虑。”萧衍眸中闪过一丝深思,手指在扳指上轻轻敲击,“本王说的是太后……沈月曦。”
“太后?”程璧回想殿上情形,点头道,“太后娘娘反应极快,应对更是滴水不漏,不仅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永嘉的构陷,还反手一击,让其当众颜面尽失。这份急智、口才与魄力,与以往……确是大不相同,非同一般。”
“何止是非同一般。”萧衍语气深沉,“她不仅撇清了自己,守住了后宫不干政的底线,更关键的是,她选择在那个时候,用那种方式反击,等于是在向所有人,尤其是向皇上表明——她不是任何人的附庸,她有她自己的立场和底线,不容任何人轻易污蔑或利用。”
程璧恍然,细思之下,不禁颔首:“王爷所言极是。而且,回想此次王爷离京期间,太后在后方稳定朝局,暗中相助我们揪出林宏罪证,其手腕与谋略,已非昔日吴下阿蒙。此番……确实功不可没。”
萧衍沉默了片刻,书房内再次陷入寂静,只有他指尖敲击扳指的细微声响。良久,他才缓缓道:“她帮本王,未必没有她自己的考量与图谋。身处她那个位置,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寻求盟友或是自保之道,无可厚非。”他抬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望向皇宫的方向,“不过,无论如何,这份人情,本王记下了。”
他话锋一转,回到当前局势:“皇上那边,你们不必与他正面冲突,徒惹口实。只需稳住朝堂各部,尤其是吏部与户部,确保政令通达,钱粮无忧。军中……自有本王的人看着,出不了大乱子。至于永嘉……”他的声音骤然转冷,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肃杀之气,“她既然自己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当了这出头之鸟,那就怪不得本王,拿她来杀鸡儆猴了。”
程璧心中一凛,背后窜起一股寒意。他知道,永嘉大长公主的好日子,恐怕是真的要到头了。王爷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是雷霆万钧。
“属下明白!定会约束众人,谨言慎行,稳住朝局!”程璧肃然应道。
“还有,”萧衍似乎忽然想起什么,状似随意地问道,“太后近日,除了设立那个恤孤堂,以及为几个冷宫太妃求情改善用度之外,可还有其他引人注目的举动?”
程璧仔细回想了一下,谨慎地回道:“回王爷,据下面人观察,并无其他特别举动。太后娘娘似乎愈发深居简出,除了按例接受命妇请安、处理必要的宫务之外,多数时间便在慈宁宫内礼佛、读书、教导那些收养的孤儿,行事颇为……低调。”
“低调?”萧衍闻言,喉间溢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她越是表现得低调,沉得住气,恐怕……所图谋的,就越大。继续留意着吧,尤其是她身边那个总管太监冯保,以及……她可能与宫外哪些人有接触。”
“是,王爷。”程璧将这条指示牢记于心。
程璧退下后,书房内彻底只剩下萧衍一人。他并未起身,依旧坐在那张宽大的太师椅上,向后微微靠去,闭上了眼睛。跳动的烛火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脑海中,却不自觉地浮现出宫宴上,珠帘被拨开的那一瞬,其后露出的那张沉静而美丽的脸庞。没有惊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洞悉一切的清明与不容侵犯的威仪。
沈月曦……
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从卑微惨死的冷宫冤魂,到缠绵病榻、朝不保夕的年轻太后,再到如今……威仪初显、手段老练、能在波谲云诡的朝堂后宫站稳脚跟,甚至隐隐能与皇帝分庭抗礼的六宫之主……
你的重生,究竟是为了复仇,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萧衍发现,自己对这个名义上的“皇嫂”,对这个身上充满了矛盾与谜团的女人,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探究欲。
这盘关乎天下、关乎权力的棋局,因为她的存在,似乎变得更加复杂难测,也……更加引人入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