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省亲,纵使三令五申“一切从简”,天家威仪仍非寻常可比。出巡那日,旌旗仪仗鲜明,侍卫宫娥簇拥着华贵凤辇,在精锐御林军的护卫下,浩浩荡荡驶出宫门,穿过京城宽阔的御道。街道两旁,早已净水泼街,黄土垫道,百姓们匍匐跪地,皆想一睹太后娘娘母仪天下的风姿。
沈月曦端坐于凤辇之内,明黄绉纱垂帘隔绝了外界窥探的目光。她平静地扫过窗外飞速倒退的熟悉街景,心中并无多少近乡情怯的涟漪。对于这具身躯的“娘家”,她继承的记忆本就模糊,更谈不上深厚感情。此行于她,不过是精心布局中的一步闲棋,意在观风望色。
沈府门前,沈父沈母身着簇新命服,率领全族老少及有头有脸的仆役,早已跪伏于地,恭迎凤驾。气氛庄重而紧绷。
“臣(臣妇)叩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山呼声震耳欲聋。
凤辇停稳,青黛上前小心翼翼掀起垂帘,搀扶着沈月曦缓步而下。她目光在跪倒的众人身上淡淡一扫,虚抬右手:“父亲、母亲请起。今日乃家宴,不必行此大礼,都平身吧。”
语气温和,却带着一股浑然天成、不容狎昵的威仪,瞬间在至亲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鸿沟。
入府后,一切依循内廷制定的繁缛礼仪进行。于正厅接受家族众人正式拜见,叙话问安,继而便是赐宴。席面虽依制操办,极尽丰盛,但气氛始终拘谨刻板。沈母几次三番想凑近女儿,说些母女间的体己话,然而触及沈月曦那沉静如水、不见底深的眼眸,满腹的话语便都哽在喉头,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清晰地感觉到,眼前之人已非昔日那个需要她庇护的柔弱女儿,而是执掌天下、生杀予夺的太后娘娘。
宴至中途,沈月曦微觉气闷,便以更衣为由,由青黛扶着离席,信步走向沈府后花园。
园中景致经过精心修缮,假山层叠,曲水流觞,亭台楼阁无不精巧,足见沈家凭借外戚身份获得的泼天富贵。沈月曦漫步其间,心中并无欣赏之意,只在冷静评估着这份“恩宠”可能带来的隐患。
正当她行至一株海棠树下时,侧面月亮门处忽然跌跌撞撞冲出一个身着锦袍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满面通红,浑身酒气,直愣愣地朝凤驾撞来!
“护驾!”青黛厉声喝道,一步上前挡在沈月曦身前。左右随侍太监立刻上前,将那少年死死拦住。
那少年被阻,颇为不满地抬起头,露出一张与沈月曦有几分相似,却被酒色财气浸染得略显浮肿的脸庞。正是沈家唯一的嫡子,沈月曦的胞弟——沈明轩。
沈明轩醉眼迷离,辨认了片刻,才看清面前雍容华贵的女子,咧开嘴,带着浓重酒意笑道:“姐……太后姐姐?您、您真回来了?嘿嘿……太好了!您如今是太后了,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可得……可得好好提拔提拔弟弟我啊!随便……随便给我个侍郎、尚书的大官做做……也让弟弟风光风光……”
沈月曦看着他这副不成器的模样,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原主记忆里,这个弟弟便是个被宠坏了的纨绔,如今看来,更是变本加厉,竟敢在省亲宴上酗酒失态,还口出狂言。
“放肆!”青黛面罩寒霜,怒斥道,“太后凤驾之前,岂容你借酒装疯,胡言乱语!”
沈明轩被这声呵斥震得酒意稍醒,但脸上仍带着惯有的混不吝,低声嘟囔:“凶什么凶……不过是个奴婢……我、我姐姐是太后……”
“成何体统。”沈月曦懒得与他多费唇舌,声音清冷,不带丝毫温度,“拖下去,让他好生醒醒酒。”
随行太监立刻领命,不顾沈明轩的挣扎嚷嚷,架起他便往外拖去。
沈月曦注视着弟弟被拖远的狼狈背影,眸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冷光。沈家……若他们能谨守本分,安享富贵,她自可保其平安。倘若仗着她的势,不知天高地厚,在外胡作非为,甚至惹下塌天大祸,那就休怪她不顾念这微薄的血脉亲情,行那大义灭亲之举了!
这场原本意在彰显天家恩宠的省亲,最终在这不甚愉快的插曲中草草收场。
回宫的凤辇上,沈月曦闭目养神,脑中思绪却飞速流转。沈明轩的出现,如同一声警钟,提醒她外戚势力若不加约束,必成心腹大患。必须尽快对沈家加以管束,绝不能让他们成为政敌攻击自己的借口和拖累。
同时,她也敏锐地察觉到,今日省亲过程中,某些前来拜见的官员和命妇,言辞间试探之意明显,过于热切地想通过沈家与她搭上关系,甚至隐隐有投效之意。
这潭水,果然深得很,也浑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