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再次笼罩紫宸殿,但这一次,殿内的气氛已不再是孤注一掷前的凝重,而是失败后死寂般的冰寒。
烛火摇曳,映照着沈月曦惨白如纸的脸和萧昱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混杂着暴怒与惊惧的火焰。殿中央,韩霆单膝跪地,浑身血迹斑斑,左臂用撕下的衣襟草草包扎,仍在渗着暗红的血渍。他垂着头,往日挺直的脊梁此刻微微佝偻,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他身边,仅存的那名重伤暗卫已因失血和力竭被抬下去救治。
冯保侍立一旁,低眉顺眼,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触怒了正处于雷霆边缘的帝王。
韩霆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和屈辱,将青云观内的遭遇一五一十地禀报:如何顺利找到证据,如何瞬间陷入重围,如何被那些“义愤”的士子阻碍,如何被那名身手恐怖的杀手纠缠,如何眼睁睁看着兄弟惨死、证据被夺,如何九死一生才侥幸突围……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剐在萧昱的心头。
“……臣等无能,有负陛下、太后重托!罪该万死!”韩霆重重叩首,额头触及冰凉的金砖,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不再起身,等待着最终的裁决。任务失败,损兵折将,更将皇室推向更危险的境地,他自知罪孽深重。
萧昱胸膛剧烈起伏,猛地抓起御案上的一方端砚,想要狠狠砸出去,最终却只是死死攥住,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喘。
“青—囊—会!”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好一个请君入瓮!好一个借刀杀人!”
他明白了,全都明白了。从李泓的出现,到舆论的发酵,再到他们被迫采取行动,一切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他们就像是被牵线的木偶,一步步走进了别人精心布置的死亡舞台,还亲自充当了那身败名裂的丑角!
“陛下,现在不是追究韩将军责任的时候。”沈月曦的声音响起,虽然同样带着压抑的颤抖,却比萧昱多了一份强撑的冷静。她扶着额角,凤眸紧闭,仿佛在抵抗一阵阵袭来的眩晕,“当务之急,是如何应对接下来的风暴。”
她比萧昱更清楚,青云观的事件一旦传开,将会引发何等可怕的海啸。刺杀“先帝遗孤”,毁灭“证据”,这足以坐实他们“心虚”、“残害宗室”的罪名。程知节会如何反应?宗室元老们会如何表态?那些本就对萧昱即位心存疑虑的士林清流,又会掀起怎样的口诛笔伐?
这已不是权力之争,而是生死之局!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内侍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声音带着哭腔:“陛……陛下!太后!不……不好了!”
“慌什么!说!”萧昱厉声喝道。
“宫……宫门外,聚集了大批太学生和士子,还……还有不少百姓!他们高喊……高喊……”内侍吓得浑身发抖,不敢说下去。
“喊什么?!”沈月曦猛地睁开眼,目光锐利如刀。
内侍伏在地上,带着哭音道:“他们喊……‘昏君毒后,残害忠良,还政于贤!’还……还有要求彻查青云观之事,严惩凶手的……”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隐隐约约的、如同潮水般的喧哗声,穿透了重重宫墙,传入了紫宸殿内。那声音并不清晰,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冲击着这座帝国权力核心的最后尊严。
萧昱的脸色瞬间由暴怒的铁青转为一种失血的苍白。他踉跄后退一步,扶住了御案才稳住身形。他虽然预感到后果严重,却没想到风暴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猛烈!对方这是要趁热打铁,一举将他们彻底压垮!
“反了!都反了!”萧昱声音发颤,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恐惧,“冯保!传朕旨意,让京兆尹、五城兵马司立刻驱散乱民!胆敢冲击宫禁者,格杀勿论!”
“不可!”沈月曦疾声阻止,她强撑着站起身,走到萧昱面前,目光灼灼,“陛下!此时动用武力镇压,正中青囊会下怀!他们会借此宣扬我们暴虐无道,失尽民心!届时,程知节便有十足的理由‘清君侧’了!”
“那难道就任由他们在宫门外诋毁朕与母后,动摇国本吗?!”萧昱低吼道,眼眶泛红。
沈月曦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中飞速运转:“堵不如疏。立刻拟旨,对外宣称青云观之事乃匪类假冒官兵所为,朝廷必当严查,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同时,下罪己诏……”
“罪己诏?”萧昱不敢置信地看着母亲。
“对,罪己诏!”沈月曦语气斩钉截铁,“就说是陛下御下不严,致使京城附近出现此等恶行,惊扰贤王之后,深感痛心,自省其过……姿态必须做足!眼下最重要的是稳住局势,争取时间!”
她看向依旧跪伏在地的韩霆,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最终还是化为决断:“韩将军。”
“臣在。”韩霆声音低沉。
“你任务失败,罪责难逃。但念你拼死回报,带回重要讯息……暂且卸去一切职务,于府中闭门思过,听候发落!今日殿内之言,若有半句泄露,你应该知道后果。”
这是目前能做的,最无奈也是最必要的处置。既不能赏,也不能立刻杀,只能先冷藏起来。
韩霆重重叩首:“臣……领旨,谢恩!”他知道,这已是太后和陛下格外开恩。
待韩霆被带下去后,沈月曦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跌坐回椅中,喃喃道:“接下来……就要看程知节,和那些宗室元老们,到底想如何了……”
她的话音未落,又一名内侍急匆匆捧着一叠奏报进来:“陛下,太后,八百里加急!北疆程大将军,以及……以及三位宗正,联名上奏!”
萧昱和沈月曦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来得如此迅猛,如此咄咄逼人。
萧昱颤抖着手,拿起最上面那份来自程知节的奏章,展开只看了一眼,脸色便彻底灰败下去。
奏章上的字迹铁画银钩,内容却如同惊雷,炸响在他的耳边:
“……惊闻京畿重地,竟有匪类假冒官军,行刺贤王遗嗣,毁证灭迹,骇人听闻!臣等远在北疆,心系社稷,不胜惶恐!此等恶行,非严查不足以正视听,非重典不足以安人心!恳请陛下、太后明示:青云观之事,真相究竟为何?朝廷将如何处置?若朝中有奸佞蒙蔽圣听,臣程知节,愿亲率十万铁骑,入京‘清君侧’,以正朝纲,卫我大晟国本!”
赤裸裸的威胁!借着“清君侧”的名义,行逼宫之实!
而那份宗正联名的奏疏,则更加直接,要求朝廷立刻迎贤王之后李泓入京,由宗人府主持,公开确认其身份,以安宗庙,以定人心!
内外交困,刀兵之威与宗法之名,同时压了下来。
紫宸殿内,灯火似乎都黯淡了几分。沈月曦和萧昱母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那深不见底的绝望。
他们手中的牌,似乎已经打光了。而对手,却刚刚亮出了最锋利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