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定皇帝程知节重伤昏迷的第七日。
上林苑的行辕御帐内,药味浓重得几乎化不开,混杂着血腥与一种肉体缓慢腐败的细微气息,令人作呕。数名御医跪伏在地,浑身颤抖,不敢抬头看榻上面如金纸、气息微弱的新皇。那支淬有古怪药物的弩箭虽已取出,但伤口反复溃烂,高烧时退时起,皇帝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沉状态,偶尔清醒片刻,也是神志不清,呓语不断,根本无法理政。
林文远站在御帐角落,原本儒雅的面容此刻憔悴不堪,眼窝深陷,短短数日仿佛老了十岁。他听着御医战战兢兢地禀报着“伤势反复,邪毒入里,需静观其变”之类的推脱之词,心中一片冰凉。他知道,时间不站在他这边。每多拖一日,外界的猜测就多一分,内部的危机就深一层。
果然,坏消息接踵而至。
首先发难的,是来自西北的正式檄文。
陇右节度使并未否认刺杀之事,反而在檄文中大肆宣扬,称程知节“弑君篡位,残害忠良,人神共愤”,他陇右“世受国恩,不忍社稷倾覆”,故“替天行道,诛此国贼”!檄文用词激烈,将程知节描绘成十恶不赦的逆臣,并号召天下忠义之士共同起兵,匡扶“正统”。
这檄文如同一点火星,彻底引燃了压抑已久的干柴。几乎在檄文传开的同时,河东节度使以“边境不宁,需坐镇防御”为由,明确拒绝奉诏入京。河北、剑南等地也态度暧昧,先前送来的恭顺贺表,此刻看来更像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敷衍。
更让林文远心惊的是京城内部。骠骑将军郭猛串联了部分北疆系将领,连日来在军中频繁聚会,虽未公开抗命,但其要求“立储监国”、“由武将共议军国大事”的呼声越来越高,对林文远以文臣身份“独揽大权”的不满已近乎公开化。
内忧外患,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林文远的脖颈上,越收越紧。
他手中能打的牌越来越少。武力,他无法完全掌控;大义名分,随着程知节的昏迷和陇右的檄文,已摇摇欲坠;文官系统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不少人开始暗中寻找退路。
绝望如同潮水般涌来。林文远知道,再这样下去,不需要陇右打过来,新朝自己就会从内部土崩瓦解!
必须破局!必须找到一个能暂时凝聚人心、稳住局面的办法!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京城的方向,投向了那座囚禁着前朝帝后的冷宫——倦勤斋。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在他被逼到绝境的脑海中,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亮起!
前朝太后沈月曦……皇帝萧昱……
他们,或许不是累赘,而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感到一阵战栗和荒谬。但眼下,他似乎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若能“请”出这对母子,哪怕只是作为象征,暂时稳定人心,安抚部分仍心怀前朝的势力,为他整合力量、应对危机争取宝贵的时间……
风险巨大!一旦操控不当,便是引火烧身,甚至为他人做嫁衣。
但……还有别的路吗?
林文远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走到御榻前,看着昏迷不醒的程知节,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
“陛下……臣……别无选择了……”
他低声自语,仿佛在寻求一个不可能得到的准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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倦勤斋。
死寂,依旧是这里的主旋律。但沈月曦却能从那送饭老宦官偶尔闪烁的眼神,以及远处宫墙上传来的、比往日更加急促和频繁的巡逻脚步声中,嗅到那股越来越浓烈的、名为“混乱”的气息。
冯保几乎已无法从外界获得任何有效信息,但他带回的只言片语——“将军们吵得厉害”、“宫里好像在准备什么”、“西北来的信使很急”——都印证了沈月曦的判断:程知节的重伤,已然引发了链式反应,新朝的根基正在动摇。
“母后,外面……是不是快乱了?”萧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这些日子在母亲的引导下,他开始学会从细微处观察和分析,不再是那个只会绝望哭泣的少年。
“不是快乱了,”沈月曦纠正他,目光锐利,“是已经乱了。只是这乱象,还被一层薄薄的窗户纸隔着。就看……谁先来捅破它。”
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层窗户纸,很快就会被捅破。而突破口,很可能就在她们这倦勤斋。
果然,在程知节重伤的第八日黄昏,倦勤斋那扇沉重的殿门,被再次推开。
这一次来的,不是宣旨的宦官,也不是送饭的内侍。
而是身着紫色摄政蟒袍,面容憔悴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般决绝神色的——林文远!
他身后,只跟着两名低眉顺眼、看似普通,但眼神精光内敛的心腹随从,并未带大队士兵。
林文远的突然到来,让冯保吓得几乎瘫软,萧昱也瞬间绷紧了身体,如临大敌。
唯有沈月曦,依旧端坐在那张破旧的椅子上,手中甚至还在不紧不慢地做着针线,只是抬起头,平静地看向这位不速之客。
“林摄政大驾光临,这囚笼之地,真是蓬荜生辉。”她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
林文远没有理会她话语中的讽刺,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这简陋到极致的殿宇,最后定格在沈月曦那张虽显憔悴、却依旧保持着惊人镇定的脸上。
他挥了挥手,示意两名随从退至殿外看守。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冯保和萧昱都目瞪口呆的举动。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对着沈月曦和萧昱,缓缓地、极其郑重地,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臣,林文远,参见太后娘娘,参见……陛下。”
这一声“太后娘娘”,这一声“陛下”,如同惊雷,在这死寂的倦勤斋内炸响!
冯保张大了嘴,几乎能塞进一个鸡蛋。
萧昱猛地站起身,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茫然。
沈月曦捻动针线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她抬起眼,凤眸微微眯起,审视着保持躬身姿态的林文远,心中瞬间转过了无数念头。
他为何突然改口?
程知节……死了?
还是……局势已经崩坏到他不得不兵行险着,借助前朝的名义?
无论哪一种,都意味着,她等待已久的机会,可能……真的来了!
但她没有立刻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林文远,等待着他的下文。她知道,这位“摄政”放下身段行此大礼,所求必定极大。
林文远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声音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激动与沉痛:“太后娘娘,陛下!国难当头,奸逆窃据神器,天下板荡,黎民倒悬!如今逆酋程知节重伤垂危,其党羽内讧,四方烽烟将起!臣……虽力薄,然不忍见祖宗江山沦丧,社稷倾覆!”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沈月曦,语气变得无比“诚恳”:“值此存亡之际,唯有请太后与陛下出面,稳定人心,匡扶社稷,方能挽狂澜于既倒啊!”
图穷匕见。
他终于说出了此行的真正目的——要借沈月曦和萧昱这面“前朝”的旗帜,来应对眼前新朝崩溃的危机!
沈月曦心中冷笑。说得冠冕堂皇,无非是想利用她们母子,为他林文远,或者说为他背后暂时联合的势力,争取时间和合法性罢了。
但她没有点破。
机会,往往就隐藏在危险与利用之中。
她缓缓放下手中的针线,目光平静地与林文远对视。
“林大人,”她不再称呼摄政,语气疏离而冷静,“哀家与皇帝,已是废为庶人之身,圈禁于此的囚徒。如何能匡扶社稷?又如何……敢信林大人之言?”
她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而是提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信任,以及……代价。
林文远知道,谈判开始了。他直起身,脸上露出一丝“悲愤”:“太后明鉴!此前种种,皆乃程逆逼迫,臣等亦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程逆已遭天谴,正是拨乱反正之机!只要太后与陛下肯出面,臣愿以性命担保,必护得太后与陛下周全,并……助陛下重正大位!”
“重正大位”四个字,他说得极其郑重,仿佛掷地有声。
萧昱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重正大位?他还能回到那个位置上去吗?
沈月曦却依旧冷静。画饼充饥,望梅止渴,这种伎俩她见得多了。林文远自身难保,拿什么来“重正大位”?
但她要的,本就不是这虚无缥缈的承诺。
她要的,是走出这囚笼的第一步!是重新获得与外界接触、获取信息、甚至……暗中布局的可能!
“林大人,”沈月曦站起身,走到萧昱身边,轻轻按住激动得微微发抖的儿子,目光直视林文远,“空口无凭。若要哀家与皇帝信你,需答应三件事。”
“太后请讲!”林文远精神一振,只要肯谈,就有希望。
“第一,即刻改善此间用度,撤换苛刻守卫,确保哀家与皇帝安危无虞。”
“第二,允许冯保有限度出入,传递消息,打理日常。”
“第三,”沈月曦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哀家要知道,外面现在真实的情形。程知节是生是死?陇右到了何处?京城……谁在掌兵?”
这三个条件,前两个是为了改善生存环境和获得有限自由,第三个,则是要摸清底牌,判断林文远所言虚实,以及她后续该如何落子。
林文远沉吟片刻。前两条不难,关键是第三条,透露太多底细,会让他陷入被动。但眼下,他似乎没有太多讨价还价的资本。
“好!”他咬了咬牙,“臣答应太后!即刻便去安排!至于外界情形……”他压低了声音,“程逆重伤未醒,命悬一线。陇右叛军已出潼关,兵锋直指洛阳。京城之内……军方躁动,以郭猛为首,恐生异志!”
他选择性地透露了部分真相,既显示了“诚意”,也隐晦地告知了危机的紧迫性,逼迫沈月曦尽快做出决定。
沈月曦听在耳中,心中迅速权衡。情况比她预想的还要糟糕(或者说……有利?),林文远确实已被逼到了墙角。
她看了一眼满眼期盼的儿子,又看了看惶恐中带着一丝希冀的冯保,最终,将目光重新投向林文远。
“既然如此……”她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太后的威仪,“哀家便信林大人一次。望林大人……好自为之。”
她没有明确说“同意出面”,但这态度的转变,对林文远而言,已是巨大的成功!
林文远心中一块巨石落地,连忙躬身:“臣,必不负太后与陛下所托!”
他不再多言,立刻转身出去安排。
殿门重新关上,但这一次,倦勤斋内的空气,似乎不再那么凝固和绝望。
萧昱激动地抓住母亲的手:“母后!我们……我们是不是可以出去了?”
沈月曦拍了拍他的手,目光却依旧凝重。
“昱儿,记住,这只是开始。林文远靠不住,他只是在利用我们。我们走出了这囚笼的第一步,但前面,可能是更危险的陷阱,也可能是……唯一生机。”
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那片似乎开阔了一些的天空。
风已起于青萍之末。
她们这对囚鸟,终于要试着,振一振被禁锢已久的翅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