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远的“诚意”来得极快,几乎是在他离开倦勤斋的半个时辰后,便有了实质性的体现。
首先是一队沉默但动作利落的内侍,送来了崭新的、虽不奢华但厚实干净的锦被、衣物,以及一套像样的洗漱用具。紧接着,晚膳也焕然一新,不再是馊冷的残羹剩饭,而是热腾腾、分量十足的三菜一汤,甚至还有一碟时令水果。送饭的人也换成了一个面容和善、眼神活络的中年宦官,对着沈月曦和萧昱口称“太后”、“陛下”,态度恭敬。
守卫虽未撤换,但那名带队校尉被林文远亲自唤去叮嘱了一番,再回来时,看向倦勤斋的眼神少了几分漠然,多了几分审慎的收敛,甚至默许了冯保在固定时间内,于院落中稍作活动。
这一切变化,如同久旱逢甘霖,让死寂的倦勤斋瞬间注入了一丝活气。冯保激动得老泪纵横,手脚麻利地更换被褥,整理物品,仿佛要将这数月来的屈辱和污秽一并清扫出去。萧昱抚摸着身上柔软的新衣,看着桌上冒着热气的饭菜,眼圈微微发红,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唯有沈月曦,依旧保持着超乎寻常的冷静。她仔细检查了送来的所有物品,确认没有暗藏机关或毒物,才允许冯保和萧昱使用。她用膳时细嚼慢咽,仿佛在品尝的不是食物,而是林文远这突如其来的“善意”背后,所蕴含的风险与机遇。
“母后,林文远……他真的会帮我们重正大位吗?”夜深人静时,萧昱躺在柔软的新被褥里,忍不住低声问道,声音中带着压抑不住的希冀。
沈月曦坐在床边的矮凳上,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看着儿子亮晶晶的眼睛,心中轻轻一叹。少年人,终究是容易被希望打动。
“昱儿,”她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林文远的话,一个字都不要信。他帮助我们,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浮木,只为暂时喘息。一旦他爬上岸,或者找到更坚固的船只,会第一时间将我们踢开,甚至……灭口。”
萧昱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攥紧了被角。
“那……我们为何还要答应他?”
“因为我们需要这根浮木。”沈月曦的语气冷静得近乎残酷,“没有他,我们只能在这囚笼里悄无声息地腐烂。有了他,我们至少能走出这第一步,能看到外面的天,能听到外面的风。哪怕这风是腥风,这天是血天,也总好过永恒的黑暗。”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我们要利用他给予的这点便利,像冬眠的蛇一样,慢慢活动僵硬的躯体,感知外界的温度,寻找……真正能让我们脱困,甚至反击的路径。冯保能有限度地出入,这就是我们的眼睛和耳朵。我们要知道,除了林文远,这京城里,还有谁在蠢蠢欲动?还有谁……或许能为我们所用?”
萧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将母亲的话深深记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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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日,倦勤斋仿佛与外界隔绝的孤岛,暂时获得了一丝畸形的“平静”与“优待”。但沈月曦和冯保都知道,这只是暴风雨眼中短暂的宁静。
冯保小心翼翼地利用着林文远允诺的“有限度出入”,他不敢走远,只在倦勤斋附近被默许的范围内活动,但与过往那个哑巴老宦官或冷漠守卫不同,他如今能接触到一些低阶的、负责杂役的内侍和宫女。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急切地打探,而是装作一副感激涕零、只为更好伺候主子的老实奴才模样,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杂事,顺便听些宫人们私下里的闲聊。
这些闲聊琐碎而庞杂,充斥着对未来的惶恐、对现状的抱怨,但也夹杂着一些有价值的信息碎片。
“听说了吗?郭大将军又和林相在朝会上吵起来了,差点动了刀兵!”
“可不是,宫里现在谁不提着脑袋过日子?陛下(指程知节)那边一点好消息都没有……”
“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还不如以前……”
“慎言!你不要命了!”
“怕什么,我看这‘武定’朝啊,悬……”
冯保将这些零碎的信息,如同捡拾珍珠般,一一记在心里,回来后再原原本本禀报给沈月曦。
沈月曦则像一位最高明的棋手,将这些看似无关的碎片,在脑中拼凑、推演。
郭猛与林文远的矛盾已然公开化,军方对文官主导的不满达到了顶点。程知节伤势毫无起色,甚至可能更糟,这加剧了权力核心的真空。宫中人心浮动,对新朝的认同感极其脆弱……
所有这些,都指向一个结论:林文远的日子,非常难过。他急于拉拢自己和昱儿这面旗帜,说明他已快要压不住局面了。
这对她们而言,是危险,也是机会。危险在于,林文远可能狗急跳墙,或者军方势力可能不顾一切地发动清洗;机会在于,越乱,她们这面“前朝旗帜”的价值就越大,可操作的空间也越大。
“冯保,”沈月曦在听完又一轮禀报后,沉吟片刻,吩咐道,“下次若有机会,可以‘无意间’透露出去,就说……太后和陛下在此静养,感念林相照料,只是时常忧心国事,夜不能寐,尤其……担心先帝陵寝是否安好。”
这是一步极其隐晦的试探。关心先帝陵寝,看似是孝道,实则是提醒所有人萧氏皇族的存在,以及他们与前朝法统的关联。她要看看,这看似铁板一块的宫中,是否还有人记得“先帝”,记得“萧”这个姓氏。
冯保心领神会,郑重应下。
就在沈月曦暗中布局,试图搅动这潭浑水时,林文远再次来到了倦勤斋。这一次,他的脸色比上次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虑。
“太后,陛下,”他行礼后,也顾不上太多虚礼,直接切入正题,声音急促,“局势危急!陇右叛军前锋已逼近洛阳,河东态度暧昧,按兵不动。京城之内,郭猛等将领逼迫日甚,要求立刻立储,并……要求太后与陛下移居西内苑‘颐养’!”
西内苑!那里比倦勤斋条件稍好,但同样是冷宫,且更便于军方控制!郭猛此举,显然是想将她们母子这面旗帜,直接抢到自己手中!
沈月曦心中冷笑,果然,军方也盯上了她们这块“肥肉”。林文远现在来找她,无非是想借她之口,拒绝军方的要求,或者寻求共同应对之策。
“哦?”沈月曦端起冯保新沏的、勉强能入口的粗茶,轻轻呷了一口,语气平淡,“郭将军倒是关心哀家与皇帝。只是,不知林相意下如何?”
她把皮球踢了回去。
林文远咬了咬牙:“西内苑绝非善地!郭猛狼子野心,若太后与陛下落入其手,恐有不测之祸!臣……绝不同意!”
“那林相有何高见?”沈月曦放下茶盏,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林文远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为今之计,唯有请太后与陛下,明日早朝,驾临太极殿!”
驾临太极殿?!
此言一出,连沈月曦都微微动容。萧昱更是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震惊。
太极殿,那是帝国权力的中心!自程知节登基后,她们母子便与那里绝缘。如今林文远竟要请她们回去?他想做什么?
“林相这是何意?”沈月曦不动声色地问道。
“陛下(指程知节)重伤,储君年幼,国不可一日无主!”林文远语气“沉痛”而“恳切”,“值此危难之际,唯有请太后临朝,陛下(指萧昱)听政,以示正统犹在,凝聚人心,方能共渡难关!亦可借此,驳回郭猛等武夫的无理要求!”
沈月曦瞬间明白了林文远的全部算计!
他这是要行险一搏,将她母子二人直接推到前台,以“太后临朝,皇帝听政”的名义,暂时接管最高权力!如此一来,他林文远便能以“辅政”之名,继续掌握实权,同时借助“前朝正统”这面大旗,压制军方,对抗外敌!
好一招驱虎吞狼,借尸还魂!
风险巨大!一旦走上太极殿,她们就将成为所有矛盾的焦点,军方的怒火、外敌的矛头,都可能首先指向她们!这无异于火中取栗!
但……这也是她们摆脱囚徒身份,真正重返权力舞台的唯一机会!哪怕只是作为傀儡,哪怕只是昙花一现!
沈月曦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她看了一眼身旁因为震惊和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儿子,又看了看一脸决绝、实则已是孤注一掷的林文远。
她知道,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
是继续龟缩在这稍有改善的囚笼里,等待未知的结局?还是冒险一搏,踏上那危机四伏、却也蕴含着一线生机的太极殿?
殿内,烛火摇曳,将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仿佛也在预示着那扑朔迷离的未来。
沈月曦沉默着,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粗瓷茶盏冰凉的边缘。
良久,她抬起眼,目光沉静如水,看向林文远,缓缓吐出了三个字:
“哀家,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