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一步。
沈月曦牵着萧昱的手,踏着冰冷的汉白玉台阶,向上走去。她的步伐不快,却异常沉稳,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众人的心弦上。萧昱紧抿着嘴唇,努力抑制着身体的颤抖,学着母亲的样子,目视前方,尽管那幽深的殿门如同巨兽的咽喉,令他本能地感到恐惧。
台阶下方,是无数道含义复杂的目光。林文远一派的文官,眼神中带着希冀与不安,他们将宝压在了这面“前朝旗帜”上,期盼能借此稳住摇摇欲坠的朝局。郭猛等武将则冷眼旁观,嘴角噙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与轻蔑,在他们看来,这对母子不过是文人弄权的工具,随时可以撕碎的遮羞布。更多的官员则是茫然与惶恐,在惊涛骇浪中无所适从,只能被动地随着浪潮起伏。
终于,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站在了太极殿那高大、沉重、绘有蟠龙图案的殿门前。殿内光线昏暗,只能隐约看到那高高在上的、空悬的龙椅,以及下方分列两班的模糊身影。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灰尘以及某种无形压力的气息,扑面而来。
林文远快步跟上,在沈月曦身侧低声道:“太后,陛下,请。”
沈月曦微微颔首,没有犹豫,牵着萧昱,迈过了那高达一尺的门槛,正式踏入了太极殿。
殿内比外面看起来更加空旷肃杀。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高的穹顶,因为皇帝(程知节)重伤,殿内并未点燃足够的灯烛,使得光线愈发幽暗,平添几分阴森。文武官员按照品级分立两侧,文左武右,但与广场上一样,人数稀疏,气氛凝滞。
当沈月曦和萧昱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时,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惊愕、审视、敌意、好奇……种种情绪如同实质般交织在这片空间里。
林文远抢前几步,走到御阶之下,转身面向群臣,再次高声宣告:“太后娘娘,陛下,驾到——!”
这一次,殿内的反应比外面更加微妙。文官队列中,以林文远为首,大部分人躬身行礼,口称:“臣等参见太后,参见陛下!” 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几分刻意营造的恭敬。
而武将队列,则以郭猛为首,反应截然不同。他们只是微微抱拳,动作敷衍,甚至有人只是冷眼看着,连抱拳的动作都懒得做。郭猛更是双手抱胸,嘴角带着一丝冷笑,目光锐利如刀,毫不避讳地直视着沈月曦和萧昱,那眼神仿佛在打量即将到手的猎物。
“哼!”一声毫不掩饰的冷哼从武将队列中传出,来自郭猛身旁一名络腮胡将领,“林相,你这是什么意思?弄两个前朝的孤魂野鬼到太极殿上来,是想吓唬谁吗?”
此言一出,文官队列中一阵骚动,不少人面露怒色,却敢怒不敢言。林文远脸色一沉,正要开口斥责。
“放肆!”
一个清冷而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女声,陡然响起,压过了殿内的骚动!
是沈月曦!
她并未看向那名出言不逊的将领,甚至没有看向郭猛,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御阶之上,那张空悬的龙椅上,仿佛透过它,看到了这数月来的血雨腥风,看到了这摇摇欲坠的江山。
她轻轻放开萧昱的手,向前迈出一步,独自站在了文武百官之前,御阶之下。虽然身着素净宫装,未戴凤冠,但那挺直的脊梁,那沉静如水的目光,那历经磨难后反而愈发坚韧的气质,竟让殿内喧嚣为之一静!
“哀家与皇帝,受奸逆所迫,蒙尘数月。”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然,太祖太宗创业维艰,列祖列宗栉风沐雨,方有这大晟江山!社稷神器,岂容宵小长久窃据?”
她的话,没有直接指责程知节,却点明了“奸逆窃据”,强调了“大晟江山”和“列祖列宗”,这是在唤醒所有人心中对旧朝法统的记忆!
“如今,”沈月曦话锋一转,目光终于落向武将队列,尤其是郭猛身上,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国难当头,逆酋(指程知节)重伤,外有陇右叛军叩关,内有……(她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人心浮动。值此危殆之际,哀家与皇帝,不忍见祖宗基业毁于一旦,黎民百姓再遭涂炭,故应林相所请,临此朝堂!”
她将“临此朝堂”四个字,说得清晰而郑重,既表明了她和萧昱的出现是“应请”,占据了法理和道义的高点,也宣告了他们不再是任人摆布的囚徒!
“然,”沈月曦的声音陡然转冷,凤眸之中寒光乍现,直刺郭猛,“方才殿上,是何人狂悖无状,口出秽言,视君父如无物?!莫非这太极殿,已成了市井泼皮撒野之地?!还是有人,自恃兵权,便以为可以罔顾纲常,欺凌君上?!”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冰冷的鞭子,抽在寂静的大殿中,更是直接抽向了以郭猛为首的武将集团!
她没有退缩,没有哀求,反而以一种强硬无比的姿态,直接质问军方!她在赌,赌军方内部并非铁板一块,赌这些武夫在“君臣纲常”这面大旗下,不敢立刻、公然撕破脸!
果然,沈月曦这番话,让武将队列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一些并非郭猛铁杆的将领,脸上露出了迟疑和不安。毕竟,“欺凌君上”的罪名,在任何时代都是极其严重的。
郭猛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显然没料到这个一直被囚禁在冷宫的女人,竟有如此胆魄和口才!他眼中凶光一闪,猛地踏前一步,声如洪钟:
“太后此言差矣!末将等浴血奋战,平定叛乱,护卫京城,何来欺凌君上之说?!倒是有些人,趁着陛下重伤,勾结前朝余孽,妄图搅乱朝纲,其心可诛!”
他毫不客气地将“前朝余孽”的帽子扣了回来,矛头直指林文远和沈月曦母子!
“郭猛!你血口喷人!”林文远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郭猛厉声喝道。
“是不是血口喷人,林相自己心里清楚!”郭猛冷笑,“如今当务之急,是立刻拥立储君,由我等武将共同辅政,稳定军心,迎击叛军!而不是在这里听什么前朝太后、废帝的指手画脚!”
他图穷匕见,直接提出了军方的要求——立程知节之子为帝,由武将集团把持朝政!
殿内的气氛,瞬间紧张到了极点!文武对立,剑拔弩张!大有一言不合,便要血溅五步之势!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了御阶之下,那个看似孤立无援的深青色身影上。
沈月曦心中冷笑,郭猛果然沉不住气。但她要的,就是将这矛盾彻底引爆!
她没有去看气急败坏的林文远,也没有理会咄咄逼人的郭猛,而是缓缓转过身,面向一直沉默地站在她身后的萧昱。
她伸出手,轻轻整理了一下萧昱有些歪斜的衣领,动作温柔而镇定,仿佛周围那无形的刀光剑影都不存在。
然后,她牵着萧昱的手,将他稍稍向前带了半步,让他更清晰地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下。
她抬起眼,目光再次扫过全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殿中:
“皇帝在此,大晟正统在此!”
“国难当头,不思同心戮力,共御外侮,反而在此妄议废立,争权夺利!”
“尔等眼中,可还有这萧氏江山?可还有这殿上悬挂的、太祖亲笔所书的‘正大光明’匾额?!”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势,凤眸含威,直射郭猛:
“郭将军!你口口声声护卫京城,忠君爱国!如今君父蒙难,储君年幼,尔等身为国家柱石,不思竭诚辅弼,稳定大局,却迫不及待欲行废立,挟持幼主!”
“此举,与那篡逆的程知节,又有何异?!!”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轰然炸响在太极殿上空!
直接将郭猛的行为,与程知节的“篡逆”划上了等号!
轰!
整个大殿,彻底死寂!落针可闻!
郭猛脸色瞬间变得铁青,额角青筋暴跳,握着剑柄的手因为极度愤怒而咯咯作响!他死死盯着沈月曦,眼中杀机几乎要凝成实质!
他没想到,这个女人竟如此狠辣,如此决绝!直接将这顶“篡逆”的帽子扣了下来!这是要将他,将整个军方,都推到天下人的对立面!
林文远也惊呆了,他没想到沈月曦会如此激烈地与军方正面冲突!这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
而其他的文武官员,更是被这石破天惊的指责震得心神摇曳,看向郭猛的眼神,顿时变得无比复杂和警惕!
沈月曦站在原地,身形依旧挺拔,仿佛狂风暴雨中屹立不倒的青松。她知道,这是一步险到极致的棋,直接将她们母子置于了军方的对立面,但也彻底撕破了军方“忠君爱国”的伪装,将他们的野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她在赌,赌郭猛不敢在太极殿上,众目睽睽之下,悍然对“太后”和“皇帝”动手!赌这“篡逆”的罪名,他担不起!赌这朝堂之上,还有人心存忠义,会对军方的跋扈产生反感!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在这一刻似乎停止了流动。
只有那御阶之上,空悬的龙椅,在幽暗的光线下,冷冷地注视着下方这决定帝国命运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