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明远如同夜枭般消失在雨幕中,带走的不仅是身影,还有那番足以在平静湖面下引爆炸药的密谈。倦勤斋内重归死寂,唯有雨声依旧,敲打着殿瓦,也敲打着沈月曦紧绷的神经。
她没有立刻动作,依旧维持着端坐的姿势,仿佛在消化方才那短暂却信息量巨大的会面。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脑中飞速权衡着崔明远抛出的“诱饵”与其中蕴藏的致命风险。
世家……这些盘踞在帝国肌体上数百年的庞然大物,他们的力量确实不容小觑。尤其在京城,在各部衙、在底层胥吏、甚至在某些非核心的军队系统中,他们的人脉和影响力如同老树的根系,盘根错节,深植于泥土之下。若能得其助力,无疑是一股强大的力量。
但,与虎谋皮,焉有其利?
崔明远口中“助陛下重登大宝”的承诺,听起来荡气回肠,实则不过是世家在新旧权力交替的乱局中,进行的一场高风险的政治投机。他们看中的是萧昱这块“正统”招牌的价值,以及沈月曦今日在太极殿上展现出的、可供利用的胆魄与影响力。一旦事成,或者事有不成,他们随时可能为了家族利益,将她们母子作为弃子抛出。
更何况,郭猛不是傻子,林文远更非善类。世家想要火中取栗,必然会引起这两方,尤其是掌握刀把子的军方的疯狂反扑。届时,首当其冲的,就是她们这对被推上前台的“旗帜”。
风险,太大了。
但……拒绝吗?
沈月曦的目光扫过窗外沉沉的夜色。拒绝,意味着她们将继续困守在这囚笼之中,将命运完全寄托于林文远那并不可靠的“保护”,或者等待郭猛失去耐心后挥下的屠刀。那同样是死路一条,甚至可能死得更加无声无息。
这是一个两难的抉择。无论选哪一边,都仿佛是走在悬崖边缘的钢丝上。
“母后……”萧昱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或许是殿内的低语惊醒了他。他披着外衣,走到沈月曦身边,脸上带着未褪的睡意和一丝担忧,“方才……是有人来过吗?”
沈月曦看着儿子尚显稚嫩的脸庞,心中一阵刺痛。这本该是无忧无虑、在御书房读书习字的年纪,如今却要被迫卷入这腥风血雨、步步杀机的权力旋涡。
她轻轻揽过儿子的肩膀,让他坐在自己身边,没有隐瞒,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将崔明远的来意和其中的利害关系,简略地分析给他听。
萧昱听得怔怔出神,小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他虽然年幼,但在经历了国破家亡、囚禁屈辱之后,心智已远比同龄人成熟。他明白,母亲此刻面临的,是一个何等艰难的抉择。
“母后,”他抬起头,眼中虽然还有恐惧,却多了一份坚定,“无论您做什么决定,儿臣都听您的。我们……我们不能再任人宰割了!”
儿子的话,像是一股微弱却坚定的力量,注入沈月曦的心田。她深吸一口气,眼中犹豫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没错,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沈月曦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崔明远不可全信,但他的出现,证实了这潭水底下,确实还有别的鱼。我们不能把所有的希望只寄托在一根绳子上。”
她心中已然有了决断:既不立刻答应崔明远,将自己完全绑上世家的战车;也不完全拒绝,断绝这条可能存在的出路。她要利用崔明远和其背后的世家力量,作为一种制衡,一种备选,同时,继续观察,寻找其他可能的机会。
“冯保。”沈月曦唤道。
一直紧张侍立在旁的冯保连忙上前:“老奴在。”
“从明日起,”沈月曦吩咐道,“你出去时,除了留意李嬷嬷和那个送饭宦官的动静,也要多加留意,宫中是否有关于崔侍郎,或者其他世家官员的异常传闻。尤其是……关于陛下(指程知节)伤情的。”
她要确认崔明远带来的“程知节命不久矣”的消息是否属实。这将是影响整个局势走向最关键的一环!
“老奴明白!”冯保郑重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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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日,雨水渐歇,但京城上空弥漫的那股压抑气氛,却并未随之散去,反而如同不断积聚的乌云,愈发沉重。
冯保依言行事,更加留意宫中的风吹草动。他发现,宫中关于皇帝伤情的传言果然多了起来,虽然依旧被严格管控,但“伤势反复”、“药石罔效”之类的字眼,还是如同水银泻地般,在某些角落里悄然流传。而崔明远等几位世家出身的官员,似乎在各种场合露面的频率有所增加,彼此之间的走动也隐约变得频繁。
这些迹象,似乎都在印证着崔明远那夜所带来的消息。
而更让沈月曦在意的是,那个送饭的中年宦官,在次日的午膳时,再次给出了一个极其隐晦的暗示。他在放下食盒后,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殿内一角那盆因为缺乏照料而有些萎靡的兰草,低声像是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这兰草啊,看着蔫了,根若未烂,浇对水,或许还能活……”
兰草……根未烂……浇对水……
这似乎是在回应他之前关于“老树”的暗语,暗示那潜藏的力量(根系)仍然存在,并且需要合适的时机(浇水)才能复苏?还是在鼓励她,不要放弃希望?
沈月曦不动声色,心中却愈发肯定,这宫中,确实存在着一股或多股隐藏在深处、关注着她们母子、并且可能与先帝旧势力有关的暗流。
就在她试图将这些零碎的线索拼凑成一幅更清晰图景时,一个突如其来的、石破天惊的消息,终于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冲破了所有的封锁与压制,席卷了整个京城,也狠狠撞开了倦勤斋那扇看似牢固的殿门——
武定皇帝程知节,于昨夜子时,伤重不治,驾崩于上林苑行辕!
消息传来时,正值黄昏。前来送晚膳的,不再是那个中年宦官,而是两名面孔陌生、眼神凌厉的内侍,随行的还有一队杀气腾腾的侍卫,直接将倦勤斋围了个水泄不通!送来的饭食不再是热乎的,而是冰冷的、如同施舍般的残羹。
其中一名内侍面无表情,用一种近乎宣读讣告的冰冷语调,对着惊愕的沈月曦和萧昱宣布了程知节的死讯,随即厉声道:
“国丧期间,宫中戒严!尔等废庶之人,安分守己,不得踏出此殿半步!若有异动,格杀勿论!”
说完,根本不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时间,便带着人扬长而去,只留下更加森严的看守和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程知节……死了?
这个凭借武力强行篡位、将她们母子打入深渊、也一度看似稳固了新朝统治的枭雄,竟然真的就这么死了?
萧昱张大了嘴,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是恨?是快意?还是对即将到来的、更加未知的未来的恐惧?
冯保直接瘫软在地,老脸煞白,喃喃道:“死了……他死了……这天……真的要变了……”
沈月曦站在原地,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扶住了身边的桌案才稳住。她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尽管早有预料,但当这消息被证实,所带来的冲击依旧是巨大的。
程知节一死,他凭借个人威望和铁腕强行维系的新朝,其核心瞬间崩塌!权力的真空,已然形成!
压在所有势力头上的那座大山,消失了!
可以预见,一场远比之前更加激烈、更加血腥的权力争夺,将在这座帝国的都城,轰然爆发!
林文远、郭猛、崔明远背后的世家、可能存在的先帝旧部、乃至外部的陇右叛军……所有潜伏的势力,都将在这权力的真空中,露出獠牙,展开最残酷的搏杀!
而她们这对拥有着“前朝正统”名分的母子,在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中,将不再是无关紧要的囚徒,而是可能决定胜负的关键筹码!也必将成为所有野心家觊觎和争夺的目标!
危险,已至顶点!
机会,已在眼前!
沈月曦猛地睁开双眼,凤眸之中,所有的犹豫、权衡尽数褪去,只剩下了一片冰冷彻骨的决然与锐利。
她看向惊魂未定的儿子和冯保,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在这死寂的殿中响起:
“准备一下。”
“真正的风暴……要来了。”
(本章完,字数:16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