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驾乾元殿的过程,仓促而沉默,带着一种大难临头前的压抑。甲士环绕,官员低眉,宫道两侧的侍卫和宫人纷纷跪伏,但那些偷偷抬起的眼神中,除了惯有的敬畏,更多了几分对未知命运的惶恐与探寻。
乾元殿,这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殿宇,在程知节篡位后,虽未被废弃,却也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殿内陈设依旧华丽,却少了往日的生气,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一种权力更迭留下的、冰冷的余烬气息。
沈月曦牵着萧昱,踏过那熟悉又陌生的门槛。萧昱的小手冰凉,紧紧抓着母亲,他抬头望着那高高在上的、空悬已久的龙椅,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有渴望,有恐惧,也有一种被压抑太久的、属于少年帝王的倔强。
没有时间感慨或适应。几乎在他们踏入乾元殿的同时,郭猛、林文远,以及被紧急召来的部分文武官员(大多是双方的核心成员以及一些无法回避的关键职位者),便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般,簇拥着跟了进来。
殿门在身后轰然关闭,将外面隐约的混乱与喧嚣暂时隔绝。殿内,灯火通明,却照不亮每个人脸上那沉重的阴影。
“太后,陛下,”林文远抢先开口,语气急迫,“叛军前锋皆是骑兵,来势凶猛,最迟明日午时便可抵达城下。当务之急,是议定守城之策!京城虽有八万守军,但新经整编,人心未附,且需分守九门,兵力捉襟见肘啊!”
他直接将最残酷的现实摆了出来,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郭猛。守城,终究要靠军队。
郭猛冷哼一声,上前一步,他魁梧的身躯在殿内显得极具压迫感:“兵力不足是事实!但京城城高池深,粮草军械尚算充足,只要调度得当,将士用命,守上十天半月,不成问题!关键是……”他凶狠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文官,“有些人,别在背后拖后腿,乱我军心!”
他这话意有所指,林文远脸色顿时难看无比。
沈月曦端坐在临时设于御阶之下的凤座上(龙椅依旧空悬,无人敢僭越,也无人敢此刻提议让萧昱坐上去),萧昱则坐在她身侧稍小一些的椅子上。她没有理会郭猛和林文远之间那点龃龉,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众人,声音清晰地响起,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争执前兆:
“郭将军,林相,大敌当前,内讧无益。当务之急,是拿出切实可行的方略。郭将军既为主帅,不知对于城防部署,可有预案?”
她直接将问题抛给了郭猛,既承认了他对军队的主导权,也将守城的首要责任压在了他的肩上。
郭猛似乎很满意沈月曦的“识趣”,挺了挺胸膛,洪声道:“自然有!末将已下令,四门紧闭,实行宵禁!所有青壮男丁,即刻起登记造册,随时准备征调协防!城头滚木礌石、火油金汁,务必充足!各门守将,皆由末将信重之人担任,敢有怯战畏敌、玩忽职守者,立斩不赦!”
他的安排粗暴而直接,充满了军人的铁血风格,但也算抓住了守城的关键。
“粮草辎重,由户部全力保障,绝不敢有误!”林文远连忙补充,表明文官系统的配合。
沈月曦微微颔首:“郭将军雷厉风行,林相统筹后方,皆是为国分忧。然,哀家尚有一问。”她目光转向郭猛,“陇右叛军远来,利在速战。我军固守待援,自然是上策。却不知……援军何在?何时能至?”
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京城能守多久,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援军何时到来!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郭猛和林文远身上。
郭猛脸色一沉,林文远也是面露难色。
“这个……”林文远支吾了一下,硬着头皮道,“已派出多路信使,前往河东、河北、乃至江南催促进兵……只是……路途遥远,各地情况不明,援军何时能至……实难预料……”
他说的是实情,但也透露出深深的无力感。程知节篡位,本就不得人心,各地藩镇态度暧昧,肯不肯发兵来救这个“伪朝”的首都,实在是个未知数。
郭猛更是烦躁地一挥手:“指望别人,不如靠自己!守住城池,便是大功一件!待击退叛军,再与那些首鼠两端的家伙们算账!”
他这话虽然提气,却掩盖不了内心的焦虑。没有外援,单纯死守,又能守到几时?
沈月曦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了然。局势,比她预想的还要糟糕。外无必救之援,内有倾轧之忧,这京城,真的能守住吗?
但她不能表现出丝毫动摇。她是太后,是此刻凝聚人心的象征。
“既如此,”沈月曦的声音依旧沉稳,“便依郭将军之策,全力守城!哀家与皇帝,明日便亲登城楼,慰劳将士,以示朝廷与守城军民共存亡之决心!”
她要亲自上城楼!这不仅是为了激励士气,更是要向所有人,尤其是向郭猛和林文远表明,她们母子已经彻底与这座城池绑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逼着他们不得不尽全力守城!
果然,听到沈月曦要亲登城楼,郭猛和林文远都是一怔,随即眼神都变得有些复杂。这无疑能极大鼓舞士气,但也将他们逼到了墙角——若城破,太后和皇帝罹难,他们这些掌权者,将如何自处?如何面对天下悠悠众口?
“太后……城楼危险……”林文远下意识地想劝阻。
“林相,”沈月曦打断他,目光坚定,“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城破,这皇宫之内,难道就安全吗?哀家意已决,不必再劝!”
她的决绝,让林文远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郭猛盯着沈月曦,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随即瓮声道:“好!太后既有此胆魄,末将必当誓死护卫太后与陛下安全!”
守城方略,就在这种各怀心思、却又不得不暂时合作的诡异气氛中,初步定了下来。郭猛和林文远立刻分头行动,去布置城防和后勤。官员们也纷纷领命而去,乾元殿内很快便空旷下来,只剩下沈月曦、萧昱以及少数几名侍从。
殿内重归寂静,但远处隐约传来的、军队调动的号角声和马蹄声,却更加清晰地透过殿门传了进来,提醒着战争的临近。
“母后,”萧昱仰起头,小脸上带着紧张,却也有一种被母亲感染了的勇气,“我们……真的要去城楼上吗?那里……是不是很危险?”
沈月曦轻轻抚摸着儿子的头发,目光透过殿门,仿佛看到了那即将被血色染红的城墙。
“昱儿,怕吗?”
萧昱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又用力摇了摇头:“有母后在,儿臣不怕!”
沈月曦心中微酸,将儿子搂得更紧了些。
“危险,但我们必须去。我们要让所有人都看到,萧家的人,没有退缩,也不会退缩。”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预言般的凝重:
“而且……唯有站在最高的地方,才能看清,这局棋,下一步……该怎么走。”
夜色,在愈发紧张的气氛中,再次降临。
京城,如同一艘在惊涛骇浪中飘摇的巨船,驶向了命运未知的黎明。
而乾元殿内的灯火,彻夜未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