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格外漫长。
城头上寒风呼啸,夹杂着伤兵压抑的痛哼和远处叛军营地里隐约传来的刁斗声,构成一曲凄凉的守夜曲。沈月曦几乎没有合眼,只是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耳朵却敏锐地捕捉着外面的一切动静。每一次脚步声靠近,都会让她心跳加速。
天色将明未明之时,最黑暗的黎明前,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摩擦的铿锵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她所在的小室外。
“太后娘娘!”是郭猛嘶哑而毫不客气的声音,带着通宵未眠的暴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沈月曦瞬间睁开眼睛,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襟,沉声道:“郭将军请进。”
门被粗暴地推开,郭猛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寒气闯入。他眼窝深陷,胡茬凌乱,身上的血迹已经变成深褐色的污渍,白日里的凶悍之气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困兽的焦虑所覆盖。他身后,还跟着两名满脸疲惫、眼神警惕的亲兵。
“娘娘,”郭猛甚至没有行礼,直接走到桌前,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带来极大的压迫感,“赵允有消息了。”
沈月曦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哦?赵将军扑灭火情,肃清内奸了?”
“哼!”郭猛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眼神阴鸷,“火是扑灭了,但宫里的情况,可没那么简单!赵允派人传回消息,说在清理火场和搜捕余孽时,发现了一些‘可疑痕迹’,指向宫里有身份更高的人与叛军勾结!现在,他已经‘暂时’接管了宫城防务,正在‘彻查’,在查清楚之前,为了陛下和娘娘的安危,宫门不便开启,也请城上诸位……稍安勿躁。”
话说的冠冕堂皇,但意思再明白不过——赵允控制了皇宫,而且找到了一个“清查内奸”的绝佳借口,将皇宫封闭了起来。这无异于将沈月曦和萧昱,乃至整个城防大军,与皇宫这个最后的、象征性的退路和权力中心隔绝开来!
郭猛说这话时,眼睛死死盯着沈月曦,试图从她脸上找出惊慌或愤怒的痕迹。
沈月曦的心沉到了谷底。果然!赵允的行动证实了小顺子(魏安)的推测,他就是那把“刀”!而现在,这把刀不仅控制了皇宫,还反手将了郭猛一军——用“彻查内奸”这个理由,使得郭猛暂时也无法强行命令赵允开门或回来,否则就有“做贼心虚”、“阻挠清查”的嫌疑。郭猛此刻的焦虑,恐怕不仅来自城防压力,也来自对赵允这个“自己人”突然失控的惊怒和猜忌。
“竟有此事?”沈月曦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震惊和忧虑,“宫中竟有如此包藏祸心之徒?赵将军谨慎些也是应该的,只是……”她话锋一转,目光清澈地看向郭猛,“如今大敌当前,叛军主力转瞬即至,皇宫乃根本所在,不容长时间封闭动荡。郭将军,赵将军是你麾下爱将,此事,还需你拿个主意,速速安定宫内局面才是。否则,前线将士心有旁骛,这城……如何守得住?”
她把皮球轻轻踢了回去,点明了“赵允是你的人”、“皇宫动荡影响守城”这两个关键,既表明了自己对郭猛的“倚重”,又将难题和责任扣在了郭猛头上。
郭猛脸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烦躁。他何尝不想立刻把赵允揪回来问个明白?但赵允给出的理由让他投鼠忌器。而且,他内心深处也升起一丝寒意:赵允是他一手提拔的,若赵允真的有了异心,或者背后另有人指使……那这京城里,他还能相信谁?
“娘娘放心!”郭猛咬着牙,重重一拳捶在桌面上,震得油灯跳动,“叛军想破城,除非从我郭猛的尸体上踏过去!至于宫里……”他眼中凶光闪烁,“待击退叛军,老子自会去问个明白!现在,请娘娘和陛下移步,随末将上城!”
“上城?”沈月曦微微蹙眉。
“对!天快亮了,叛军的主力营地方向尘头大起,恐怕最迟今日午后,大军便会抵达!”郭猛的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厉,“到时候,必是一场死战!娘娘和陛下在城头,便是三军胆气!末将已下令,将所有能动的男丁,包括宫中内侍、各府家丁,全部编入辅兵队,搬运滚木礌石,烧煮金汁!生死存亡,在此一举!”
他要将沈月曦母子牢牢绑在城头,既是激励士气的人形旗帜,也是他手中最后的、不容有失的筹码和质品。同时,他也彻底撕下了最后一点温情脉脉的面纱,准备榨干这座城池最后一丝力量,进行绝望的抵抗。
沈月曦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她缓缓站起身,走到床边,轻轻唤醒萧昱,替他整理好略显宽大的龙袍,握紧了他微微发抖的小手。
“好。”她转向郭猛,只说了这一个字。没有慷慨激昂,只有认命般的平静,这平静之下,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力量。
郭猛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大步而出。
沈月曦牵着萧昱,跟随郭猛再次登上承天门的城楼。天色微熹,东方露出一线鱼肚白,但很快便被更浓厚的、由叛军主力行进扬起的尘埃所遮蔽。站在高处望去,远方地平线上,一道灰黄色的尘墙正在缓缓推进,如同吞噬一切的沙暴,沉闷如雷的脚步声和隐隐的号角声,即便隔着这么远,也已能感受到大地的微微震颤。
真正的考验,来了。
城头上的守军显然也感受到了这令人窒息的压力。疲惫的脸上写满了绝望,许多人握着武器的手都在颤抖。但当他们看到太后和皇帝再次出现在城头,站在郭猛将军身边时,那股绝望之中,似乎又挣扎着生出一丝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火苗——连太后和皇帝都没有退,他们还能退到哪里去呢?
林文远也跌跌撞撞地跑了上来,官袍歪斜,脸色比昨天更加灰败。他看着远处那恐怖的尘头,嘴唇哆嗦着,几乎站立不稳。
“郭……郭将军,叛军势大,这……这如何是好?是否……是否该考虑……”他话未说完,但“议和”或“突围”的意思已呼之欲出。
“考虑个屁!”郭猛恶狠狠地打断他,唾沫几乎喷到林文远脸上,“林相若是怕了,现在就滚下城去!再多说一句扰乱军心的话,老子认得你,手里的刀可不认得!”
林文远吓得一缩脖子,再不敢言语,只是用复杂的眼神偷偷瞥向沈月曦。
沈月曦没有理会他们。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远方那不断逼近的尘墙,握着萧昱的手,越来越紧。
她能感觉到,衣袖内衬里,魏安留给她的那个冰凉坚硬的物件——那是一枚特制的、据说能发出尖锐啸音的哨子,魏安曾说,不到万不得已、生死一线时,切勿使用。
万不得已……生死一线……
她抬头,望向依旧紧闭的、沉默的皇宫方向。魏安,你的“最后之策”,究竟是什么?
时间,在巨大的压力和恐惧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尘墙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最前方如林的刀枪旗帜,听到战马的嘶鸣和士兵们嗜血的呐喊。叛军的主力,如同黑色的潮水,漫过原野,在昨日进攻的叛军队伍后方重新列阵。旌旗遮天蔽日,刀甲反射着逐渐明亮的天光,一片肃杀冰冷的金属海洋。
人数,至少是昨日攻城部队的三倍以上!而且阵容严整,杀气腾腾,与昨日那些作为先锋的杂牌部队截然不同!
承天门上,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牙齿打颤的声音。
郭猛拔出他那把已经卷刃的佩剑,高高举起,用尽全身力气,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大梁的将士们!叛军就在眼前!身后就是京师,是你们的父母妻儿!今日,有进无退,有死无生!给老子——杀!”
“杀——!!”
回应他的,是守军们被逼到绝境后,爆发出的混杂着恐惧与疯狂的呐喊。
几乎在同一时刻,城下叛军主力阵营中,响起了低沉雄浑的进攻号角。
“呜——呜呜呜——”
黑色的潮水,开始涌动,向着这座孤零零的、仿佛随时会被吞噬的城墙,汹涌扑来!
血色黎明,终于彻底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