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安的动作很快,效率也极高。当日傍晚,一名年约三十、面容普通到丢进人堆便找不着、唯有一双眼睛沉稳有光的侍卫,便由魏安亲自引着,来到沈月曦面前。这便是韩七,新任的乾元宫侍卫副统领(正统领之位暂空,显然是为平衡各方所留),明面上归侍卫亲军都指挥使管辖,实则为靖安卫留下的暗桩首领。
韩七话不多,行礼一丝不苟,回答问题简明扼要,对宫中防务、人员排查、暗哨布置等事宜已有初步方案。沈月曦略问了几句,便知此人是干练务实之辈,心中稍安,勉励几句后令其退下,与冯保交接护卫事宜。
随后几日,京城表面逐渐恢复秩序。街道上的尸骸和战争痕迹被清理,商铺谨慎地重新开张,百姓们惊魂未定地走出家门,谈论着那场差点颠覆一切的战争,谈论着被凌迟处死的宰相林文远,也谈论着如同天神下凡般拯救了京城的抚远大将军周珩。周珩的威望,在民间和底层军士中,达到了一个惊人的高度。
朝堂上,因林文远的倒台,空出了大量关键职位,各方势力明争暗斗,试图瓜分这块诱人的蛋糕。沈月曦以皇帝年幼、己身精力不济为由,将大部分人事任命的提议权下放给了吏部和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自己只做最终裁定,且多以“廷议”、“斟酌”为由稍作拖延。她深知,在周珩虎视眈眈之下,过早地安插自己人或形成新的权力中心,都非明智之举,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和悬而未决,反而是一种防御。
忠勤伯杨巡果然如魏安所料,能力平平但胜在听话勤恳。他接手掌管残存的京城戍卫兵马后,首要之事便是修复城墙、整顿军纪、清点库府,忙得脚不沾地,对沈月曦的密旨回复也极为恭顺,定期汇报情况,暂时未见与周珩有过密往来。这算是一个好消息。
郭猛重伤昏迷数日后终于醒来,得知自己被封为镇国公,只是沉默良久,让亲兵代上了一道谢恩的折子,言辞恭谨,但只字不提具体军务,也未对京畿防务安排发表任何看法,一副安心养伤、不问世事的模样。沈月曦让冯保悄悄去探视过,带回的消息是郭猛伤势极重,元气大伤,没有半年恐难下地,但其旧部将领多有前往探视,郭猛虽卧病在床,对旧部依然颇有影响力。
周珩的大军驻扎在城外东、西两座大营,每日操练之声隐隐可闻,军容整肃。他本人则接受了沈月曦“暂居驿馆,以备咨询”的安排,住进了京城内规格最高的皇家驿馆——迎宾苑。他并未频繁外出,也未曾主动拜访任何朝臣,但迎宾苑门前每日车马不绝,前来拜会、送礼、探听风声的官员勋贵络绎不绝。周珩一律以“军务在身”、“身体不适”或“需静心研读兵书”等理由,大多挡驾,只偶尔接见几位身份特殊或手握实权的将领及朝臣,行事颇为低调克制。
然而,越是这般沉静,沈月曦心中那根弦就绷得越紧。她绝不相信,周珩这样一位手握重兵、野心勃勃的枭雄,会甘心仅仅做一个“救驾功臣”,然后安静地等待朝廷那“徐徐图之”的封赏。他必然在等待,在观察,在酝酿。
果然,平静的表面仅仅维持了不到十日。
这日午后,沈月曦正在乾元宫暖阁中批阅奏章——大多是关于灾后重建、请求拨款、追封抚恤等琐碎却繁重的事务。萧昱在隔壁书房,由新任的翰林学士(一位年高德劭、以学问着称的老臣)讲授经义。
冯保悄步进来,低声道:“娘娘,迎宾苑递来帖子,周大将军请求午后入宫,呈报近日清剿城外残敌情况,并有一些关于西北边防的军务,想当面禀奏太后与陛下。”
沈月曦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来了。以汇报军务为名,要求面圣。这是周珩第一次正式提出入宫觐见,且理由正当,难以拒绝。
“准。”沈月曦放下朱笔,平静道,“传话,请周大将军未时三刻(下午两点)于御书房觐见。皇帝正在进学,届时哀家亦会在场。”
“是。”冯保应声退下。
沈月曦揉了揉眉心,起身走到镜前。镜中的女子,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色,但眼神已比初回宫时坚定许多。她整理了一下衣冠,补了些许胭脂,让自己看起来更精神些。面对周珩,任何一丝疲态都可能被解读为软弱。
未时三刻,御书房。
沈月曦坐在侧首的锦墩上,萧昱坐在正中的书案后,小身板挺得笔直,面前摊开一本书,却显然心不在焉。韩七率领数名精干的侍卫隐在殿外廊下及关键位置,冯保侍立在沈月曦身后。
“抚远大将军周珩,奉旨觐见——”殿外太监通传。
“宣。”萧昱按着母亲事先的教导,开口道。
周珩大步走入御书房。他今日换了一身较为正式的紫袍常服,未着甲胄,少了些战场杀伐之气,多了几分朝堂重臣的威仪,但那股久居上位的压迫感依然存在。他目光先快速扫过殿内,在沈月曦脸上稍作停留,随即垂下,趋步上前,一丝不苟地行君臣大礼。
“臣周珩,叩见陛下,太后娘娘。”
“大将军平身,赐座。”沈月曦温言道。
“谢陛下,谢太后娘娘。”周珩谢恩,在太监搬来的绣墩上坐下,只坐了半边,姿态恭谨。
“大将军连日辛苦,既要整饬军务,清剿残敌,还要应对各方拜会,着实劳累。”沈月曦先发制人,语气关切,“不知城外残敌清剿情况如何?可还安宁?”
周珩拱手:“托陛下、太后娘娘洪福,城外二十里内,叛军溃散之残部已基本肃清,抓获俘虏千余,均已移交京兆府及刑部按律处置。目前京畿外围,暂无大股敌情。臣已命麾下将领加强巡逻警戒,确保京师安全。”
“大将军运筹帷幄,用兵如神,实乃国家柱石。”沈月曦颔首称赞,随即话锋一转,“只是大军久驻城外,粮草供给、将士休整,皆需妥善安排。兵部与户部正在协同办理,若有短缺,大将军可随时奏报。”
“臣谨记。目前粮草尚可支撑,将士亦得休整,多谢娘娘关怀。”周珩应对得体,随即道,“臣今日觐见,除禀报军情外,另有一事,关乎西北边防长远,需提请陛下与娘娘圣鉴。”
“哦?大将军请讲。”沈月曦神色不变,心中却是一凛。重点来了。
周珩坐直了身体,语气变得凝重:“此番臣率军东进勤王,虽属不得已,但西北边防,因此而出现空虚。北疆戎狄,向来桀骜,若闻知臣远离防区,恐会趁机南下寇边。臣以为,京师之围虽解,但隐患未除。为长远计,需尽快加强西北防线,并……选派得力干将,充实边关。”
他顿了顿,目光坦然地看向沈月曦:“臣不敢久离防区,恐贻误边事。待京畿局势彻底稳定,臣自当奉旨回镇。然,西北幅员辽阔,防线绵长,仅凭臣一部,力有未逮。臣斗胆,恳请朝廷斟酌,是否可抽调部分京畿或中原精锐,随臣一同返镇,一则加强边防,二则……亦可令这些将士,熟悉边情,历练成才,将来可为国之大用。”
御书房内,空气仿佛骤然凝固。
萧昱有些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看向母亲。
沈月曦心中冷笑。好一个“抽调部分京畿或中原精锐,随臣一同返镇”!这哪里是请求加强边防,分明是看上了京城及周边地区残存的、经过血战有一定战斗力的兵马!是想将这些兵力也纳入他的麾下,或者至少带离中枢,进一步削弱朝廷直接掌控的武装力量!而且,让京畿将士“熟悉边情,历练成才”,更是暗含将来这些兵力可能被他长期影响甚至掌控的意图!
这个要求,比直接索要京畿防务指挥权,更加隐晦,也更加阴险!若答应,则朝廷腹地兵力更虚;若不答应,他便有借口拖延回镇,甚至以“边防危急”相要挟。
沈月曦面上却露出深思之色,缓缓道:“大将军所虑,确是深远。西北边防,关乎国家安危,不容有失。朝廷亦知大将军镇守边关之辛劳与重要。”
她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借着这个动作稳定心绪,整理言辞。
“不过,”她放下茶盏,目光清澈地看向周珩,“京畿经此大难,兵马折损严重,现有戍卫兵力,维持京城基本秩序、清剿零星匪患已捉襟见肘,恐难再行抽调。至于中原各镇兵马,各有防区,且需稳定地方,骤然调动,亦恐引起不必要的动荡。”
她看到周珩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继续道:“大将军麾下边军骁勇,天下皆知。依哀家看,加强西北边防,未必需要从内地抽调兵马。朝廷可下旨,命西北各州府加紧整训府兵、团结兵(地方民兵),充实边镇协防。同时,可由朝廷拨发专款,用于修缮边防工事、补充军械粮秣。大将军回镇后,亦可就地招募勇壮,加以训练,以补兵力之不足。”
将问题抛回给西北本地解决,用钱粮支持代替兵力抽调,既拒绝了周珩的核心要求,又显得朝廷并非不重视边防。
周珩沉默了片刻,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点了点头:“娘娘思虑周详。只是,府兵、团结兵战力有限,修缮工事、招募新兵亦非一朝一夕之功。北狄若趁虚而入,恐缓不济急。”
“大将军所言甚是。”沈月曦表示赞同,语气转而坚定,“所以,大将军更应尽早回镇,坐镇指挥,方为上策。京畿之事,哀家与朝廷自会竭力稳定,尽快使一切步入正轨,不至拖累大将军久留。至于边防所需钱粮军械,哀家可承诺,优先拨付,绝不延误。”
她再次强调了希望周珩“尽早回镇”,并给出了具体的支持承诺,堵住了他可能以“后勤不继”为由的拖延。
周珩深深看了沈月曦一眼,忽然站起身,再次躬身:“太后娘娘既有如此安排,臣……遵旨。臣必当尽快了结京畿军务,待朝廷明旨,即刻率部回镇,卫戍边疆,不负陛下与娘娘重托!”
他答应得如此干脆,反而让沈月曦有些意外。但她立刻反应过来,周珩今日提出此议,或许本就未指望能立刻成功,更多的是一次试探,试探朝廷的态度,试探她这个太后的底线和智慧。而她的回应,显然让他意识到,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年轻太后,并非可以轻易拿捏之辈。
“有大将军此言,哀家与皇帝便放心了。”沈月曦也站起身,露出微笑,“大将军忠勇体国,实乃朝廷之福。待大将军凯旋回镇之日,哀家与皇帝,必率百官,亲自为将军饯行!”
“臣,谢陛下、太后娘娘隆恩!”周珩行礼,随后告退。
望着周珩高大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御书房门外,沈月曦缓缓坐回锦墩,后背竟已渗出些许冷汗。刚才一番言语交锋,看似平淡,实则凶险,丝毫不亚于战场上的刀光剑影。
“母后……”萧昱小声唤道,眼中带着担忧。
沈月曦拉过儿子的手,轻轻拍了拍,低声道:“昱儿,看到了吗?这就是朝堂。有些战争,没有鲜血,却更加伤人。”
她望着殿外阴沉下来的天空,心中清楚,周珩虽暂时退让,但绝不会就此罢休。他就像一头耐心极佳的猛虎,潜伏在侧,等待下一次出击的机会。
而她,必须在这头猛虎的注视下,尽快让这伤痕累累的朝廷,恢复元气,长出足以自保的爪牙。
路,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