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停歇后的第一个长朝,天色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预示着朝堂之上将有一场不亚于自然风雨的激荡。
百官肃立,山呼万岁之声在空旷的宣政殿内回荡,却掩不住那股弥漫的、一触即发的紧张。许多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飘向文官班列中那个身姿挺拔、面色肃然的身影——都察院右都御史高拱。
沈月曦端坐帘后,指尖冰凉,掌心却微微汗湿。她知道,今日将是她布局之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正面交锋。成败难料,但她别无退路。
例行奏对按部就班地进行,户部、工部、礼部依次禀报事务,沈月曦一一处理,声音平稳,心却悬在别处。
终于,当殿中暂告一段落,气氛微妙地凝滞时,高拱手持笏板,大步出班。他今日未穿寻常御史的獬豸补服,而是一身简洁的绯袍,更衬得面色凛然。
“臣,都察院右都御史高拱,有本启奏!”声音清朗有力,如同金石相击,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首辅张廷玉抬了抬眼皮,次辅李伯安神色不动,站在武官班列前方的周珩,依旧眼帘微垂,仿佛泥塑木雕。
“高爱卿何事奏?”沈月曦的声音透过珠帘传来,平静无波。
高拱朗声道:“臣,弹劾安平侯赵襄,及其子赵勖(安平侯世子),身沐国恩,位列勋贵,不思报效,反行不法,败坏朝纲,其罪有三!”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直接弹劾勋贵,而且是素有根基的安平侯府!许多官员面露惊愕,纷纷看向勋贵班列中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的安平侯赵襄。赵襄嘴唇哆嗦,似乎想说什么,却被高拱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
“其一,结交边将,暗通款曲,输送违禁!安平侯府近年以商队之名,频繁往来西北,所携货物多有铁器、药材等军需之物,且与边镇将领往来密切,疑有走私违禁、勾连军将之嫌!此为不忠!”
“其二,侵吞国课,隐匿财产,富可敌国!据臣查访,安平侯府名下田庄、商铺,多有隐匿,历年税赋缴纳,漏洞百出。更有巨额资财来源不明,或与边地军资损耗有所关联!此为不法!”
“其三,纵容子弟,结交奸佞,扰乱朝纲!安平侯世子赵勖,行迹不端,近日更与某些心怀叵测、妄议朝政之臣私下往来,意图不明!此为不轨!”
高拱每说一条,声音便提高一分,字字铿锵,掷地有声。他没有直接提及“晋王后裔”,也没有攀扯靖国公,甚至未明言具体涉及哪位边将(但“边镇将领”四字已足够引人遐想),只将矛头牢牢对准安平侯府,条条罪状,皆可查证,至少表面上有迹可循。
殿中死寂一片,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高拱这番凌厉直接、证据似乎确凿(至少听起来如此)的弹劾震住了。安平侯赵襄浑身发抖,指着高拱:“你……你血口喷人!污蔑勋贵!本侯……本侯要告你诽谤!”
“是否污蔑,一查便知!”高拱毫不退缩,转身向御座方向躬身,“陛下,太后娘娘!安平侯府所为,已非寻常勋贵纨绔之行,实已动摇国本,危及边防!臣恳请陛下、太后娘娘下旨,彻查安平侯府一应产业、贸易往来、及与边地将领之联系!以正国法,以清君侧!”
“彻查”二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心头。一旦启动正式调查,尤其是由高拱这样的铁面御史主持或监督,安平侯府就算能脱身,也必是伤筋动骨,颜面扫地,更重要的是,其背后的许多隐秘勾连,极有可能暴露!
勋贵班列中,不少人面露兔死狐悲之色,也有人眼神闪烁,若有所思。文官队列里,则有不少清流言官露出振奋之色,显然对高拱此举颇为赞同。而站在最前方的周珩,虽然依旧垂目,但下颌的线条似乎绷紧了些许。
沈月曦隔着珠帘,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知道,火候到了。
“安平侯,”她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高御史所奏,条条关乎国法纲纪,非同小可。你自辩‘污蔑’,可有实据反驳?”
“我……臣……”安平侯赵襄汗如雨下,他哪里拿得出立刻反驳的证据?高拱所言,虽未全中,却也八九不离十,尤其是与边将往来、贸易违禁、财产不明这些,根本经不起细查!“臣……臣冤枉!定是有人构陷!请陛下、太后娘娘明察!”
“既觉冤枉,更当坦然接受调查,以证清白。”沈月曦语气转淡,“高御史所奏,虽为风闻,然其心可嘉,所涉之事,亦关乎朝廷体统、边防安宁。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同,依律彻查安平侯府近年产业、贸易、及与边地人员往来情事。安平侯赵襄、世子赵勖,即日起,于府中静候调查,非有旨意,不得离京。一应府内账册、文书、及关联人员,听候传讯。务必查明真相,不得枉纵,亦不可冤枉。”
她没有直接罢免或下狱,而是采取了“软禁候查”的方式,既表明了彻查的决心,又留有一定余地,避免立刻激化矛盾。同时,将调查权明确交给“三司”,程序上无可指责。
“臣……臣领旨……”安平侯面如死灰,几乎瘫软在地,被两名殿前侍卫“搀扶”着退到一旁。
高拱躬身:“臣,领旨!”
周珩此时终于抬起眼帘,目光平静地扫过高拱,又似无意地掠过珠帘,然后重新垂下。他依旧没有说话,但那股沉静之下,仿佛有暗流涌动。
沈月曦知道,这只是开始。敲山震虎,虎未必会立刻反扑,但必然会有所动作。
她正欲宣布退朝,忽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低呼。一名殿前侍卫统领匆匆入内,单膝跪地,神色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
“启奏陛下、太后娘娘!宫外……宫外有大批百姓聚集!他们……他们抬着一具棺椁,声称……声称要告御状!为首之人自称……自称是前朝晋王之后,有惊天冤情,要面见天子,陈诉奸佞祸国之罪!”
“什么?!”
“晋王之后?!”
“告御状?抬棺?”
殿内顿时炸开了锅!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前朝晋王之后?这个几乎被遗忘的宗室支脉,怎么会突然出现?还是在安平侯刚被弹劾的这个节骨眼上?抬棺告御状,这是要以死明志,指控谁?
沈月曦的心脏猛地一缩,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来了!对方的反击来了!而且来得如此迅猛、如此直接、如此……惨烈!竟然直接将“晋王后裔”这张牌,以这种极端的方式打了出来!目标直指“奸佞祸国”,这“奸佞”指的是谁?是她?是高拱?还是整个朝廷?
她下意识地看向周珩。周珩此刻也抬起了头,脸上首次露出了清晰的、混合着惊讶、凝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沉表情,仿佛他也对这一幕感到意外。
难道,这不是周珩直接指使的?还是说,这是靖国公府或安平侯府在绝望下的自作主张、狗急跳墙?
无数念头在电光石石间掠过脑海。沈月曦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魏安说过“自有安排”……眼前这抬棺告御状,是对方的“安排”,还是魏安的“安排”?亦或是……局势失控下的意外?
“传旨,”沈月曦的声音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冷静,压过了殿中的喧嚣,“开启左侧掖门,放告状之人及其随从(限定人数)入宫,至午门外候旨。命侍卫亲军严加戒备,不得引发骚乱。着内阁、三法司主官,即刻前往午门,先行问明情由,速来回报!”
她不能直接见,也不能不见。先让重臣去接触,摸清底细,再做决断。
“臣等遵旨!”张廷玉、高拱(他既是御史,此时参与也合理)及刑部、大理寺长官连忙出列领旨,匆匆向殿外走去。
朝会无法再继续,沈月曦宣布暂退,百官心思各异地散去,许多人边走边低声议论,脸上写满了震惊与不安。
周珩是最后一批离开的,他走到殿门时,脚步微微一顿,回头望了一眼那重重珠帘,目光深邃难明,然后才大步离去。
沈月曦独自坐在帘后,只觉得浑身发冷。
晋王后裔抬棺出现,将本就诡谲的局势,瞬间推向了更加凶险莫测的深渊。
魏安,你的“安排”,到底是什么?
而自己,又该如何应对这扑面而来的惊涛骇浪?
午门之外,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