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传出,宣政殿内凝滞的气氛被打破,转而化作无数窃窃私语和惊疑不定的目光,随着散朝的官员们涌向殿外,又迅速在宫门甬道、衙署廊下蔓延开来。“晋王后裔”、“抬棺告御状”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其冲击力不亚于昨日高拱弹劾安平侯。
沈月曦没有立刻离开,她需要一点时间,在相对封闭的宣政殿后殿,理清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冯保侍立在侧,亦是面色凝重。
“娘娘,这……这晋王后裔突然出现,还抬着棺材,分明是有备而来,要将事情闹大!”冯保低声道,声音带着焦虑,“他们指控‘奸佞祸国’,这矛头……”
“哀家知道。”沈月曦打断他,声音有些干涩。矛头会指向谁,不言而喻。高拱刚刚弹劾了安平侯,若这“晋王后裔”指认的“奸佞”包括高拱,甚至影射她这个“牝鸡司晨”的太后,都不足为奇。更可怕的是,对方选择在此时发难,显然是要将安平侯被查之事搅浑,甚至反客为主,将舆论和朝堂的关注点转移到“正统”与“奸佞”之争上来。
魏安的“安排”……难道就是放任甚至促成此事?他到底想做什么?
“去,立刻传韩七来见哀家。还有,派人去午门附近听着,有任何进展,立刻回报。”沈月曦迅速下令。
“是!”冯保匆匆离去。
不多时,韩七悄然而至,身上还带着宫外微湿的寒气。
“娘娘,事发突然,我们的人也是刚得到消息。”韩七语速很快,“抬棺队伍约百余人,多是普通百姓打扮,但其中混杂着一些身形精悍、疑似有武艺在身之人。棺材并未打开,为首者是一名年约三旬、面黄肌瘦、身着粗布孝服的男子,自称名唤‘萧柱’,乃前朝晋王五代孙,因家族蒙受不白之冤,流落民间,现得知有奸佞把持朝政、残害忠良、意图倾覆大梁社稷,故冒死携先祖灵位(指棺材)前来,告御状,清君侧!”
“萧柱……”沈月曦默念这个名字,五代孙,时间上倒是勉强对得上。但真假难辨。“他可说了具体指控谁?有何证据?”
“未曾明指,只反复高呼‘奸佞当道,国将不国’,‘求天子诛佞臣,还天下清明’,并要求面见陛下与太后,声称有铁证呈上。围观百姓越聚越多,情绪已被煽动起来。”韩七眉头紧锁,“内阁张阁老、高大人们已在问话,但对方咬定必须面圣才肯陈情交证。”
必须面圣?这是要逼她和皇帝直接面对这场舆论风暴!若不见,显得朝廷畏怯,堵塞言路;若见了,无论对方拿出什么“证据”(真假不论),都将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朝廷威信造成巨大冲击。
“周珩呢?他有何反应?”沈月曦问。
“周大将军散朝后便直接回了迎宾苑,并未在午门停留。但迎宾苑方向,有他的亲兵加强了警戒。”
周珩选择了置身事外?还是避嫌?沈月曦不信他会完全不知情。
“靖国公府、安平侯府那边呢?”
“安平侯已被‘护送’回府,府邸被三司派员看守。靖国公府依旧大门紧闭,毫无动静。”
沈月曦沉思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韩七,你立刻带几个最机警可靠的人,混入午门外的百姓中,仔细辨认那些抬棺和簇拥之人,看看有没有熟悉面孔,尤其是可能与安平侯府、靖国公府乃至……迎宾苑有关联的。另外,想办法探听一下,这‘萧柱’近日在何处落脚,与何人接触过。”
“是!”韩七领命欲走。
“等等,”沈月曦叫住他,压低声音,“若有机会……查看一下那口棺材。小心,莫要惊动旁人。”
韩七眼中精光一闪,重重点头,迅速离去。
沈月曦知道这个命令很冒险,但棺材是此事的关键象征物,里面是否真有“晋王灵位”或其他东西,至关重要。
午门外的喧嚣声,即便隔着重重宫墙,似乎也能隐约传来。沈月曦坐立不安,在殿内来回踱步。时间一点点过去,每一刻都无比煎熬。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冯保快步回来,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娘娘,张阁老派人回来禀报,那‘萧柱’在阁老等人再三追问下,仍坚持面圣,但……但他突然从怀中取出一物,说是先祖遗物,亦是奸佞勾结外藩、意图不轨的铁证!”
“何物?”
“是……半块破损的兵符!看形制,似是前朝旧物,但上面刻的纹路,据说与如今北狄王庭某部族的信物有相似之处!萧柱声称,此物是其先祖当年蒙冤时,截获的奸佞与北狄往来信物的一部分,持此物者可调动边地某些隐秘力量!”
兵符?勾结北狄?!
沈月曦倒吸一口凉气!这是要将“奸佞”的罪名往“通敌卖国”上引!而且牵扯到了北狄!若此事被坐实,哪怕只有一丝嫌疑,都足以让任何被指控的官员(甚至她这个太后)万劫不复!周珩是边将,若这“奸佞”暗指与他有关联的人……这盆脏水,泼得既狠且毒!
“张阁老他们如何处置?”
“张阁老等人也是大惊失色,已将那半块兵符暂且收下,严令萧柱不得再妄言,并加派了侍卫控制场面。但消息已经传开,午门外百姓议论纷纷,群情激愤,皆要求朝廷严查‘通敌奸佞’!”
麻烦了!沈月曦心头沉重。对方这一手,不仅打了“正统”牌,还打出了“卖国”牌,直接将矛盾升级到了国家安危的高度,煽动了最朴素的民愤。舆论已经彻底被点燃,朝廷若处理稍有不当,立刻会失去民心,威信扫地。
必须立刻做出决断!
“传哀家口谕,”沈月曦站定,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冷厉,“着内阁、三法司,即刻将告状人萧柱及其主要随从,并那口棺椁、所谓证物,一并带入宫中,暂押于刑部诏狱单独看管!对外宣称,朝廷高度重视此事,定将彻查,但在查明真相前,任何人不得再散布谣言,冲击宫禁!违者以扰乱京师论处!命五城兵马司及京城戍卫,即刻派兵维持午门及周边秩序,疏导百姓,不得发生践踏骚乱!”
先将人和物控制起来,隔绝内外,避免事态进一步扩大和舆论继续发酵。这是当前唯一能做的。
“另外,”沈月曦补充道,“即刻召抚远大将军周珩、兵部尚书、以及……忠勤伯杨巡入宫,至乾元宫偏殿议事!要快!”
周珩必须到场!此事已牵扯边军、北狄,他这个边军统帅无论如何也脱不开干系,必须让他当面表态!同时,也要让军方(杨巡代表京城戍卫)知晓朝廷的态度和行动。
冯保领命,急忙出去传令。
沈月曦疲惫地按了按眉心。她知道,这只是将爆炸引信暂时掐灭,火药桶还在。接下来如何在诏狱中“查明真相”,如何在朝堂上应对可能随之而来的攻讦,如何平衡各方势力,尤其是如何应对可能因此事而更加蠢蠢欲动的周珩……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午门外隐约的喧哗声随风飘来,带着深秋的肃杀。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更低了,仿佛随时会落下瓢泼大雨,或者……降下雷霆。
山雨欲来风满楼,而惊雷,已然在午门外炸响。
她必须稳住,必须比对方更冷静,更周密。
因为,她已经没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