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医院,夜色已如浓墨般浸染天际。
青浦市九月底的晚风带着温吞的凉意拂过,叶晓月单薄的身子不由得打了个轻颤。
安逸还要回自己家,简单地叮嘱了叶晓月几句之后,便匆匆告别离去。
只剩下叶晓月和佘佳怡并肩沉默地走在逐渐亮起路灯的街道上。
佘佳怡侧过头,目光落在叶晓月身上。
路灯昏黄的光线下,她清晰地看到叶晓月耷拉着肩膀,脚步拖沓,平日里清亮的眼眸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
佘佳怡抬头望了望深沉的、近乎无星的夜空,又看了看前方次第亮起的、在南方潮热空气中晕开光圈的街灯,她们俩的影子随着脚步在路面上被拉长又缩短。
她心头一动,不自觉地放缓了脚步,侧身转向叶晓月,语气比平时放软了许多,带着一种自然的、不刻意的关切:“小叶子,这天都黑了,要不去我家凑合一晚上吧,现在回去也不安全。”
叶晓月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提议唤回了些神志,脚步顿了顿,低着头,视线茫然地落在脚下被拉长的影子上。
她抬眼看向佘佳怡,对方那双总是带着点锐利英气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真诚和毫不掩饰的担忧。
她嘴唇微动,声音带着一种长时间压抑情绪后的沙哑和柔软:“还是不麻烦了吧,叔叔阿姨能同意吗?”
“跟我还瞎客气个什么!”佘佳怡眉头一挑,那股子爽利劲儿又上来了,自然地伸手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放心吧家里就我一个人,我弟弟住宿去了,我爸妈出差,我一个人睡也害怕。”
听到佘佳怡这么一说叶晓月也只能点头先谢谢。
两人并肩走在佘佳怡家所在的小区方向。
不到一会儿便到了佘佳怡家楼下。
一栋有些年头的居民楼,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她们的脚步声“啪”地亮起,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了入口处的黑暗,营造出一小片暖融的安全感。
佘佳怡熟门熟路地领着叶晓月上楼,掏出钥匙拧开防盗门。
门开的一瞬,一股家常的、混合着饭菜余香和洗涤剂味道的烟火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冲刷掉了附着在鼻腔和皮肤上的那股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儿,让人心头微微一松。
佘佳怡家是常见的三房一厅格局,面积不大,甚至略显局促,但收拾得异常干净利落。
客厅的沙发铺着素净的格纹布垫,茶几上散落着几本杂志和遥控器,显得随意却温馨;阳台的晾衣杆上挂着几件洗得干干净净的日常衣物。
一切都透着普通人家安稳过日子的气息。
“甭傻站着啊,随便坐,当自己家一样。”
佘佳怡一边说着,一边利落地把钥匙往鞋柜上的小碟里一丢,“你坐会儿,我去给你倒杯水。”
话音未落,人已经转身快步走进了连着客厅的小厨房。
叶晓月依言走到沙发边,但没有立刻坐下,只是站在客厅中央,目光有些空茫地扫过这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小空间。
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在踏入这个寻常而安全的私人空间后,终于开始一点点地、小心翼翼地松懈下来。
厨房传来水流声和杯盘轻碰的声响。
很快,佘佳怡端着一杯温水走了出来,玻璃杯壁外侧凝着细密的水珠。
“喏,喝口水缓缓神,”她直接把杯子递到叶晓月面前,语气笃定,“今天你这心操得够够的了,看脸色就差没累趴下。”
叶晓月伸手接过杯子,指尖触及温热的杯壁,那股暖意顺着指尖的皮肤缓缓蔓延开。
她低头,轻轻啜了一口温热的白水。
视线无意识地掠过客厅里摆放着他们初中时候的毕业照,这张照片像一把钥匙,骤然撬开了记忆深处的闸门。
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初三毕业填报志愿的那个午后,阳光刺眼,蝉鸣聒噪得人心烦意乱。
母亲许晴那带着压抑怒气的、如同淬了冰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尖锐地响起。
那时,许晴把那份填写着“云岫学院”而非“天启学院”的志愿草稿猛地拍在桌上,眼神里是赤裸裸的失望和不解,声音压着火:“你到底在想什么?天启是我们市里顶尖的学院,多少人削尖了脑袋都挤不进去!你呢?放着金光大道不走,偏要去选那个吊车尾挤进前十的云岫?你告诉我,这对你未来有什么好处?!”
叶晓月当时只是低着头,但声音却异常清晰和固执:“妈,我想去云岫。我不喜欢天启那种地方……太压抑了。”
那种精英云集、竞争白热化,还有那些关于她的漫天流言让她本能地窒息。
“压抑?什么叫压抑,你是觉得我做错了吗?!”
许晴的声音瞬间拔高,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眼底的失望几乎要溢出来,
“我花了多少心血培养你!就想让你站在更高的起点上!你倒好,非要自降身价,叶晓月,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
她气得胸口起伏,“你是尖子生!去那种地方对你有什么好处?你是存心要打我脸吗?从小到大,你要学什么我没满足你?钢琴!美术!哪一样不是你开口我就给你报了最好的班?!我拦着你发展兴趣了吗?!”
“我没糊涂!”叶晓月猛地抬起头,眼眶发红,第一次带着明显的反抗直视母亲,语气里是破釜沉舟的执拗,“妈妈,我向你保证!我去云岫,成绩绝对不会掉!我会好好学!比在天启更努力!”
“那些兴趣班!”她的声音也忍不住抬高了,带着压抑已久的委屈和不甘,“那些根本不是我喜欢的!是你觉得女孩子学这些好,才硬要我学的!你让我学,逼我练,我再不喜欢也咬牙忍了!现在我只是想选一个我想去的学校,为什么?为什么一次都不能依着我?!”
“你保证?你拿什么保证?!”许晴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充满了对女儿判断力的质疑,“你才多大?懂什么是前途?懂什么是非对错?!你不会是谈恋爱了吧,是不是云岫有你在意的人!”
“没有!”
叶晓月用力摇头,巨大的委屈堵在喉咙口,但那份倔强让她死死咬住牙关不肯退让,“我就是想去云岫!就是不喜欢天启!”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硬是没掉下来。
许晴被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气得脸色发白,手指颤抖地指着她,半晌,才像是耗尽了力气般捂住胸口,声音沉哑下去:“我原以为你和你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不一样,你会是最让我省心的那个,没想到…没想到一个比一个倔!好…好…你去!叶晓月,你选了就别后悔!”
那场争执几乎耗尽了双方的力气,母女俩陷入了长时间的冷战。
直到叶晓月去云岫报到的那天,许晴也只是冷着脸,没说一句多余的话。
后来,命运的巧合才让她知道,那个在云岫意外重逢,她的同桌,竟然是母亲闺蜜的儿子。
这份剪不断理还乱的联系,让她的云岫生活,无形中又多了一道难以言说的牵绊。
“小叶子?”佘佳怡的声音带着试探,手掌在她胳膊上轻轻拍了一下,“发什么呆呢?水都凉了。”
叶晓月猛地回神,指尖下意识收紧,玻璃杯凉意传递过来。
眼底那深刻的怅惘还来不及完全收敛,她有些仓促地扯动嘴角,勉强露出一个极淡的、近乎虚弱的笑容:“……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点以前的事。”
佘佳怡自然地岔开了话题:“说起来,上次你来我家做客,还是咱们念初中的时候吧?几年没来了,是不是连我家门朝哪边开都忘了?”
她顺手抓起遥控器塞给叶晓月,“给你,看会儿电视?”
叶晓月顺从地接过遥控器,但没有打开电视。
她摇摇头,目光再次柔和地扫过这间充满生活痕迹的小客厅,唇角终于牵起一抹真实的、浅浅的弧度:“没忘,跟以前差不多,好像……比以前更舒服了点。”
“嗐,就添了点零碎。”佘佳怡不在意地摆摆手,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站起身,“对了,你肯定饿了!今天放学就直奔医院,晚饭都没正经吃吧?你坐着,我去煮点挂面,快得很。或者你想吃点别的?点外卖也行,这附近吃的多。”她说着就准备往厨房走。
叶晓月没什么胃口,身体深处只有厚重的疲惫感在不断蔓延。
她轻轻摇头,声音带着明显的倦意:“真不饿……就是累得慌。谢谢……”
佘佳怡看她脸色苍白,眼下乌青明显,也确实不像有胃口的样子,便不再坚持,痛快地点点头:“行,那你先在这歇着,我去把客房的小床收拾出来,柜子里有干净的床单被套,等下你先去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补补精神。”她说完,利落地转身走向次卧。
叶晓月默默望着佘佳怡消失在卧室门口的利落背影,听着里面传来铺床单、拍打枕头的窸窣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