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一个属于指挥官的房间,凯兰·光铸的房间。
然而这里没有任何属于“指挥官”的东西。没有那擦得锃亮的铠甲,没有那挂在墙上象征着赫赫战功的家族旗帜,甚至没有一张像样的床。只有四面冰冷的石壁,一个漏风的窗户,以及那从门缝里不断渗透进来的、属于这个“失败者营地”的充满了绝望与颓唐的气息。
凯兰就坐在这里,坐在那冰冷的、潮湿的、铺着一层发霉稻草的地上。他已经坐了很久,久到他几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久到他感觉自己已经和这间冰冷的如同墓穴般的房间融为了一体。
他在做什么?他在擦拭。用一块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粗糙亚麻布,一遍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擦拭着他手中那块小小的、冰冷的、早已失去了所有光泽的金属牌——乔里茨的身份名牌。
[赫克托·陨光]
[圣辉之刃·三等骑士]
[圣光,与我,同在。]
那上面镌刻着的冰冷的字迹像一根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他那早已麻木的瞳孔,也扎进他那早已停止了跳动的心脏。
乔里茨……一个多么年轻的名字,一个多么充满了阳光与希望的名字。
凯兰还记得。记得他第一次见到那个年轻人的样子。那是在至高神殿那庄严的授勋大厅里。那个年轻人穿着一身崭新的闪亮的见习骑士铠,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紧张、兴奋与无上崇拜的傻乎乎的笑容。他从大主教的手中接过那象征着荣耀的骑士长剑时,那双蔚蓝色的如同天空般的眼睛里闪烁着比天上所有的星星加起来还要璀璨的光芒!
他走到凯兰的面前,用一种近乎颤抖的声音向他这个传说中的偶像进行自我介绍。
“指挥官阁下!我……我叫乔里茨!不……我叫赫克托·陨光!从今天起!我就是您麾下最忠诚的骑士!我发誓!我会用我的生命和灵魂!去扞卫圣光的荣耀!去追随您的脚步!直到……永远!”
那信誓旦旦的话语,那充满了孺慕之情的目光,那一个年轻的生命对于未来所有最美好的幻想……此刻都变成了一把把最锋利的无形的淬了毒的匕首!在他那早已千疮百孔的充满了悔恨与自责的灵魂之上一刀一刀又一刀地凌迟!
[你,所谓的‘荣耀’,就是,让你,那,最后一个,还,活着的骑士,去,陪葬吗?]
[醒醒吧!凯兰·光铸!]
[你,那,高贵的!早在,你,下达,那个,愚蠢的计划...的那一刻...]
[就,已经,死了!!!]
伊琳娜那冰冷的残忍的不留任何情面的话语再一次像最恶毒的诅咒像永不消散的回响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奏响!
是的。她说的没错。
是他,凯兰·光铸。是他这个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的被骄傲蒙蔽了双眼的蠢货!是他那该死的可笑的充满了自负的速胜渴望!是他那一个愚蠢的傲慢的不负责任的“以身为饵”的命令!是他!亲手!将那个将他视为神只的年轻的生命推向了那个冰冷的贪婪的永恒的深渊!!!
他才是那个凶手!他才是那个杀死了乔里茨的真正的凶手!!!
“咔嚓——”
凯兰那紧握着金属牌的手指因为极度的用力而发出了骨节错位的清脆声响!那金属牌冰冷的棱角早已深深地嵌入了他的掌心,刺破了皮肤!殷红的温热的鲜血顺着他的指缝缓缓地流淌而出,一滴、一滴、一滴……滴落在那冰冷的石板之上,像一朵朵小小的绝望的正在无声哭泣的血色莲花。
他感觉不到疼痛。不,或许他渴望这种疼痛。他渴望用这种肉体上的微不足道的疼痛去掩盖那来自灵魂深处那足以将他彻底撕碎的更深邃的更庞大的剧痛!
他欠他的。他欠乔里茨一条命。他欠那个相信着他追随着他崇拜着他最后却被他亲手葬送的年轻人一个永远也无法偿还的交代!
他要去复仇!是的!他必须去复仇!他要用那个怪物的死亡来祭奠乔里茨那被吞噬的灵魂!他要用那污秽的血液来洗刷自己身上那早已无法洗净的罪孽!这是他唯一能做的,这是他活下去唯一的意义!
就在他那早已死寂的心再一次被那名为复仇的黑色火焰所即将要彻底点燃的时候——
“吱呀——”
一声轻微的却又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无比响亮的开门声打断了他那充满了自毁倾向的沉思。
凯兰没有抬头。他甚至没有动一下。他知道是谁。除了她,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敢在这个时候走进他这个失败者的墓穴。
布里安娜。
她那山峦般的沉默的却又带着一丝犹豫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蜷缩在角落里像一头受了伤的正在独自舔舐伤口的孤狼般的男人。她那总是坚毅的如同岩石般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种她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的表情。那是心痛,是担忧,是愤怒,是一种想要去安慰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的笨拙。
最终,她还是走了进来。她那沉重的如同战鼓般的脚步声在这寂静的房间里一步一步地回响。她走到了凯兰的面前,然后沉默地坐下,就坐在他的对面,坐在那同样冰冷的潮湿的肮脏的地板上。
她没有去看他那正在流血的手,她也没有去说那些苍白的无力的充满了正确废话的安慰之词——[指挥官,那不是你的错……] [我们都尽力了……] [我们会为乔里茨报仇的……] 不,她什么都没有说。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座沉默的坚实的永远不会离开的山,默默地陪伴着另一座即将要崩塌的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空气中只有两人那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以及那从凯兰手心滴落的血液砸在石板之上那单调的重复的滴答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世纪,或许只是一瞬间。
凯兰那嘶哑的仿佛是从生了锈的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是个……失败者。”他说。他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冰冷的残酷的不容辩驳的事实。
布里安娜没有反驳。她只是用她那琥珀色的温暖的却又充满了力量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我是个……懦夫。”凯兰的声音开始颤抖。“我害死了他……我……”他说不下去了。那两个字,那代表了他所有罪孽与悔恨的沉重的如同山脉般的两个字死死地卡在了他的喉咙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让他无法呼吸。
布里安娜依旧沉默。她只是缓缓地伸出了自己那宽大的布满了厚厚老茧的手,轻轻地覆盖在了凯兰那紧握着金属牌的冰冷的颤抖的手背之上。
她的手很温暖,像一块被太阳晒了一整天的古老的岩石。那温暖通过皮肤的接触缓缓地渗透了进去,渗透进凯兰那早已被冰封的血脉,渗透进他那早已死寂的灵魂。
然后,她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有些粗糙,有些沙哑,完全不符合一个女性的柔美,却带着一种足以让天地都为之动容的坚定。
“我们,是一个整体。”她说。“圣辉之刃,是一个整体。”
她那温暖的手掌微微用力,将凯兰那冰冷的拳头包裹得更紧了。
“他的死……”她顿了顿,仿佛在寻找一个最恰当的词语。“这个责任……”
“我们一起扛。”
没有安慰。没有劝解。没有任何虚假的辩护。只有一句最简单的最质朴的最不讲任何道理的“我在。”“我们在。”“我们,一起扛。”
凯兰那一直紧绷着的如同钢铁般的身体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猛地松懈了下来。那一直盘踞在他心中那足以将他压垮的名为孤独与自责的巨大的冰山在这一刻仿佛被这句简单的话所带来的微不足道的温暖悄然融化了一个小小的角落。
一滴滚烫的晶莹的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液体从他那只空洞的金色的眼角缓缓地滑落,然后消失在了那早已被血污与灰尘所覆盖的脸颊之上。
他依旧没有说话。他只是缓缓地反手握住了布里安娜那温暖的坚实的永远不会放开的手。
房间里再次恢复了沉默。但这一次,那沉默不再冰冷,不再充满了绝望与死寂。那沉默是温暖的,是坚实的,是一种在最深的地狱之中两个孤独的灵魂相互依偎相互取暖的安宁。
凯兰肩上的重量并没有减轻。不,它反而变得更沉重了。因为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所背负的不再只是他一个人的罪孽,还有一份来自于同伴的无条件的沉甸甸的信任。
而这份信任,比他所谓的荣耀要重一万倍,也比他可笑的复仇要珍贵一万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