溃败。
一个冰冷、丑陋、不容辩驳的词。
它像一根生锈的铁钉,狠狠地、毫不留情地,钉穿了马尔萨斯大审判官那由纯粹信仰与绝对傲慢编织而成的华美圣袍,刺入了他灵魂的脊骨。
疼。
不是肉体的疼,而是一种信念被现实的巨轮无情碾碎后,骨骼与骄傲一同化为齑粉的、更深邃的、无法言喻的剧痛!
悔罪堡。
多么讽刺的名字。
这座早已被遗忘的古老要塞,此刻成了他和他那支曾不可一世的“净化军”最后的囚笼。焦臭与腐臭的二重奏,是这里唯一的主旋律。火焰喷射器里最后一滴炼金燃料早已在徒劳的抵抗中耗尽,如今只剩下冰冷的、如同钢铁尸骸般的空壳。墙垛上,士兵们的眼神比脚下被“魂火”烧灼过的、寸草不生的焦土还要空洞。狂热的火焰,早已被饥饿、寒冷与无边无际的绝望彻底浇灭。
他们不再是神罚的使者。
他们是……祭品。
等待着被那片无形的大地之口,连同他们可笑的信仰,一同缓慢、残忍地消化。
……
“……不……”
马尔萨斯的指挥帐内,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仿佛从喉骨深处挤出的嘶吼,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他那张总是如同冰雕般冷峻、不容一丝瑕疵的脸,此刻因为极致的愤怒与屈辱而剧烈扭曲。一根珍贵的、来自南境的羽毛笔,在他因过度用力而痉挛的手中,发出一声清脆的哀鸣,被硬生生折断! 墨黑的汁液,如同他心中喷涌的毒血,溅满了面前那张摊开的、洁白的羊皮纸。
那是一封信。
一封……求援信!
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用烧红的烙铁,凌迟着他那早已病态的骄傲!每一个笔画,都是对他“神之代行者”身份最恶毒的嘲讽!
“……凯兰·光铸……”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每一个音节都淬满了怨毒与不甘。那个他最鄙夷的、被“世俗”与“软弱”玷污了的、所谓正统的圣骑士!那个他一心想在“净化”伟业完成后,亲手送上审判台的“异端”!
现在,他却要向他求援?!
向一把沾满了“妥协”污泥的、迟钝的刀,去乞求拯救?!
“——不!!!!!”
他猛地将桌上的所有东西都扫落在地!地图、烛台、银质墨水瓶……在混乱的撞击声中,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雄狮,发出徒劳而疯狂的咆哮。帐篷的阴影在他身后扭曲、拉长,如同他内心滋生的、择人而噬的魔鬼。
他输了。
不是输给了那个污秽的泥潭怪物。
不是输给了那个在暗影中作祟的、该死的碎誓者。
他输给了现实。
输给了饥饿。输给了恐惧。输给了那些他曾视为蝼蚁的、凡人最卑微也最坚韧的弱点。
他那套足以煽动整个王国的、关于纯洁与毁灭的宏大理论,在冰冷的、空空如也的粮仓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而可笑。
静……
咆哮过后,是更深的死寂。马尔萨斯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他缓缓抬起头,猩红的眼眸倒映着地上一片狼藉的影子。他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一个头发散乱、衣袍褶皱、眼神如同赌徒般疯狂的……失败者。
不。
我没有输。
这只是……神的考验。
是的!考验!考验我的信仰是否足够纯粹!考验我是否能为了最终的胜利,饮下这杯最屈辱的毒酒!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救命稻草,被他死死抓住。他的眼神重新凝聚起那种熟悉的、偏执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狂热光芒。
他重新铺开一张羊皮纸,用颤抖却又坚定得可怕的手,写下了那封将决定所有人命运的信。信的措辞依旧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傲慢,他不是在“请求”援助,而是在以神殿审判庭的名义,“命令”圣辉之刃履行他们作为神殿武装的“职责”,将那件“神殿的武器”(谐振装置)立刻带到悔罪堡。
他要的不是拯救。
他要的是……武器。
写完,他用代表审判庭最高权柄的、燃烧之眼的火漆,封上了信。那红色的蜡滴,如同凝固的血。
“巴纳比。”他用沙哑的声音,向帐外喊道。
……
帐帘被一只布满老茧和旧伤疤的手掀开。
老兵巴纳比走了进来。
他没有穿审判庭那身令人窒息的黑色重甲,只着一身磨损严重的皮甲。他很高大,但背脊因为常年背负重物而微微佝偻。他的脸上,沟壑纵横,如同被刀斧劈砍过的古老岩石,那双灰色的眼睛里,沉淀着战争、死亡和一种看透了一切的、死水般的疲惫。他身上闻不到一丝狂热的信仰气息,只有铁、血和汗水混合的、属于士兵的冰冷味道。
他是一块被风霜侵蚀的岩石。
一块……即将崩裂的岩石。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平静地掠过地上的狼藉,最后落在了马尔萨斯那张因狂热而显得苍白的脸上。没有恐惧,没有敬畏,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审视。
“审判官大人。”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如同他的人一样,没有丝毫多余的情绪。
马尔萨斯厌恶这种平静。在他看来,这是最深刻的藐视。但他现在需要这块“岩石”。因为只有这块岩石,才有足够的能力和经验,穿越那片被死亡统治的、危机四伏的土地。
“拿着它。”马尔萨斯将那封滚烫的、仿佛烙印着他耻辱的信,递了过去。“去找到凯兰·光铸和他的‘圣辉之刃’。告诉他们,以神的名义,我命令他们立刻前来悔罪堡会合。这是……最终净化的需要。”
巴纳比沉默地接过信,那薄薄的羊皮纸,在他手中却仿佛有千钧之重。他能感觉到火漆上残留的、来自马尔萨斯指尖的、因屈辱而灼热的温度。
他没有立刻回答。
帐篷内的空气凝固了。只有烛火在轻微地爆裂,发出“噼啪”的声响。
“审判官大人……”巴纳比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像是在平静的湖面下,搅动了最深处的淤泥,“……我们……还剩下多少人可以战斗?”
马尔萨斯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个问题,不是一个士兵该问的!这是质疑!是挑战!
“执行命令,巴纳比!”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如同被踩到尾巴的毒蛇,“这不是你需要关心的问题!”
“我的兄弟们,正在因为饥饿和腐化的瘟疫而倒下。”巴纳比没有退缩,他那双死水般的灰色眼睛,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直视着马尔萨斯的眼睛,“他们不是死在冲锋的路上,而是死在无意义的等待中。他们需要的是药品和食物,而不是另一场‘最终净化’。”
“——你是在……教我做事吗?!”马尔萨斯的脸因为充血而涨得通红,他一把抓起身边的权杖,杖首的黑曜石散发出不祥的寒光。
巴纳比的身体,在那股熟悉的、代表着绝对权力和死亡威胁的能量波动下,本能地紧绷了。他身后的阴影里,仿佛站着无数个被这柄权杖下令处决的、昔日同袍的冤魂。
但他没有后退。
他只是缓缓地、将那封信,揣进了怀里,紧贴着胸口。
“不,大人。”他低下头,避开了马尔萨斯那能杀人的目光,“我只是……一个遵从命令的士兵。”
说完,他行了一个标准但不带丝毫敬意的军礼,转身,掀开帐帘,走了出去。
……
走出帐篷的瞬间,悔罪堡上空那阴冷的、夹杂着腐臭气息的风,吹在他的脸上,让他混沌的大脑,有了一丝冰冷的清明。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顶在风中摇曳的、如同困兽囚笼般的指挥帐。
遵从命令?
是的。
我会遵从命令。
我会去找到圣辉之刃。我会把这封信,交到凯兰·光铸的手上。
一个念头,在他那早已被战争磨砺得如同钢铁般坚硬的心中,清晰地浮现出来。那不是一个复杂的计划,而是一个最简单的、属于士兵的抉择。
他不是去“求援”。
他是去……“带路”。
他要带回的,不是一件武器。
他要带回的,是一线生机。
为那些还在堡垒里,被一个疯子绑架着,等待死亡的、可怜的兄弟们。
至于马尔萨斯……至于他那可笑的“最终净化”……
巴纳比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极其轻微的、冰冷的、如同刀锋般的弧度。
去他妈的净化。
他找到了他最信任的副手,一个同样沉默寡言的老兵,挑选了两匹最精壮的战马,带上了仅存的、最干净的水和食物。
“我们去哪,头儿?”副手低声问。
“去找人。”巴纳比翻身上马,动作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座被绝望笼罩的堡垒,看了一眼那些蜷缩在角落里、眼神麻木的士兵。然后,他猛地一拉缰绳,战马发出一声嘶鸣,带着他和他的同伴,冲入了堡外那片被阴影和死亡统治的、无边无际的荒野。
他的心中,没有对未来的希望,也没有对过去的留恋。
只有一个冰冷的、清晰的、不容动摇的盘算。
这封信,是马尔萨斯亲手递出的……判决书。
而他,巴纳比,将是那个最忠实的……行刑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