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我们去!”
伊琳娜·霜语的声音不再是冰,是火!是岩浆!是一位溺水者在沉入无尽深渊的最后一刻,猛然抓住救命稻草时所爆发出的、充满了癫狂与歇斯底里的灼热火焰!
她那双本该用来描绘世间最复杂奥术符文的、稳定得如同山脉的双手,此刻正死死地扣着艾拉瘦削的肩膀,力道之大,甚至让那身坚韧的皮甲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我…我…”艾拉被这位传奇法师突如其来的失态给彻底吓住了。她只是复述了一个早已被族人遗忘、用来哄孩子睡觉的古老故事,为什么这个浑身散发着“知识”与“危险”气息的女人,会露出这种仿佛看到了神只降临般的表情?!
“一个传说?!”
塞拉斯·夜影那充满了讥讽与犬儒主义的声音,如同一盆冰水,狠狠地泼向了这团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他从阴影中缓缓走出,那只总是搭在匕首柄上的手,轻轻地敲击着刀鞘,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声响。
“我们现在…要把整个王国的命运,所有人的性命,都赌在一个…一个连字都不认识的拾荒者嘴里的‘传说’之上?!”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无数根淬毒的钢针,精准地刺向了帐篷里每一个人的心脏!“伊琳娜大师!您的理智呢?!您的逻辑呢?!还是说,那头怪物喷出的毒气,已经把您那颗尊贵的大脑,也给腐蚀成了一团浆糊?!”
“塞拉斯!”布里安娜·铁壁那如同闷雷般的低吼,及时地制止了游侠更加刻薄的言语。
但,太晚了。那团火…熄灭了。
伊琳娜脸上的狂热迅速褪去,她松开了抓住艾拉的手,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之中,再一次被那种她最熟悉的、绝对的、冰冷的理性所占据。她看了一眼塞拉斯,又看了一眼艾拉,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个…从始至终,都一言不发的男人身上。
凯兰·光铸。他们的领袖。
凯兰没有去看任何人。他的目光,依旧死死地钉在那张被艾拉划得面目全非的、如同怪物解剖图般的地图之上。他的骄傲被碾碎了,他的战术成了笑话,他的信仰在那片正在被无声吞噬的疆域面前,显得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他还能…相信什么?相信神殿那些早已被证明是错误的陈腐教条?相信自己那套漏洞百出的、骑士小说般的战争理论?还是…相信眼前这个满身泥土、眼神里却燃烧着大地本身那股顽强生命力的…拾荒者?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他那双蓝色的眼眸之中,没有了之前的愤怒与绝望,只剩下一种如同深渊般的、死寂的平静。他看着艾拉,声音沙哑,却又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容置疑的重量。
“那个‘传说’…”他问,“……有多远?”
凯兰这句平淡的问话,在塞拉斯的脑海中,却不啻于一场最剧烈的地震!他猛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指挥官!疯了!他疯了!这个王国最优秀的圣骑士!这个秩序与理性的化身!他竟然真的要…
“凯兰!!!”塞拉斯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无法抑制的惊怒!
“闭嘴。”
凯兰甚至没有看他。他的目光依旧平静地注视着艾拉,仿佛此刻,在这顶代表着王国最高军事机密的指挥帐篷里,唯一值得他去倾听的,只有这个最卑微的拾荒者。
“很远…”艾拉被凯兰那充满了穿透力的目光看得有些紧张,她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要…要穿过‘腐烂沼泽’,还要翻过‘白骨山脊’…最快也要七天。而且…那条路…现在肯定…”
“你带路。”凯兰打断了她的话。
四个字。简单,直接,不容置疑。
那一刻,一种全新的、无形的秩序,在这顶小小的帐篷里悄然建立。那不再是基于军衔与血统的旧秩序,那是一种…在绝望的废墟之上,所建立起来的、最原始也最坚固的…“信任”的秩序。在这个新秩序里,艾拉·拾荒者,是他们的向导,也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他们上路了。
没有战前的动员,没有慷慨激昂的演说,甚至没有任何多余的准备。这支曾经代表着王国最高荣耀的精锐小队,此刻,像一群被打断了脊梁的丧家之犬,在一片死寂的沉默之中,悄然离开了他们那座充满了讽刺意味的营地。他们舍弃了所有笨重的补给与华而不实的仪式铠甲,只带上了最精良的武器、最基本的口粮、以及那份由伊琳娜用数层魔法符文布包裹起来的、他们那唯一的希望。
队伍的阵型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走在最前面的,不再是凯兰那闪耀着圣光的身影,也不是塞拉斯那如同鬼魅般的斥候。是艾拉,那个瘦弱的、沉默的、来自骸骨平原的女人。她像一头最熟悉自己领地的母狼,带领着一群迷失了方向的雄狮,踏上了一条通往未知与死亡的归家之路。
他们踏入了沃拉克的“花园”。
粘稠的、带着铁锈与腐败甜香的空气,像一条条无形的毒蛇,拼命地往他们肺里钻。脚下的土地,不再是坚实的骸骨与沙土,而是一种软绵绵的、富有弹性的、仿佛随时都会张开一张大嘴将他们吞噬的活物皮肤。风,吹过那些巨大骸骨的空洞,奏出的不再是悲壮的乐章,而是一种充满了痛苦与折磨的、令人牙酸的哀乐。
“别碰!”
利安德·圣言刚想伸手去触碰一株长在路边、开着妖异紫色花朵的、他从未见过的植物,就被艾拉一声厉喝所制止!他疑惑地看去,只见艾拉用手中的短刀,小心翼翼地挑开那朵紫花的花瓣。花蕊之中,没有花粉,而是一团正在微微蠕动的、如同蛆虫般的肉瘤!
“呕……”饶是见惯了生死的牧师,在看到这幅充满了亵渎与扭曲的景象时,也忍不住一阵反胃。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根杂草,都已经是‘它’的一部分了。”艾拉用那把短刀,熟练地刮掉自己靴底沾染上的、一层带有微弱腐蚀性的粘液,头也不回地说道,“忘记你们在书本上学到的一切。在这里,‘常识’…是会害死人的。”
这,是一堂无声的、残酷的、用生命作为学费的荒野求生课。老师,是艾拉;学生,是这些曾经高高在上的圣辉之刃。
艾拉教他们如何从风中那最细微的腥气,去分辨地下“菌毯”的厚度;教他们如何从岩石上那些不起眼的苔藓的颜色,去判断水源是否已经被污染;她甚至教他们,如何去“倾听”大地的声音。
在一个布满了巨大裂谷的危险地带,艾拉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举动。她像一头野兽般趴在地上,将自己的耳朵,紧紧地贴在了那冰冷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岩层之上。塞拉斯的脸上,露出了无法掩饰的嘲讽。然而,下一秒,他脸上的嘲讽就凝固了。
“……躲起来!”艾拉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失!她的声音,压抑到了极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恐!“快!!”
“咔…嚓…”
一种极其轻微、却又极富节奏感的骨骼摩擦声,从不远处的裂谷下方,缓缓地传了上来。
圣辉之刃的所有成员,都在瞬间进入了最高警戒状态!他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屏住了呼吸,将自己高大的身躯,死死地压在了岩石的阴影之后。然后,他们看到了。一队由大约三十名“骸骨士兵”所组成的、整齐的巡逻队,正迈着分毫不差的、如同仪仗队般的步伐,从那深不见底的裂谷底部无声地走过。
它们不一样了。它们不再是之前那种由沃拉克随意拼接起来的、行动笨拙的、充满了混沌与无序之美的“提线木偶”!不!这些是“士兵”!是真正的、冰冷的、充满了纪律性与杀戮效率的职业军人!
它们的身体,不再是由杂乱的骸骨所构成,每一根骨头都经过了精心的筛选与打磨。它们手中所持的,不再是锈迹斑斑的破铜烂铁,而是一种由闪烁着幽绿色光芒的不知名金属,所重新铸造的制式长矛。最可怕的是它们的眼睛!它们的眼窝之中,燃烧着的不再是充满了饥饿感的混沌火焰,而是一种纯粹的、冰冷的、不带任何情感与杂念的、如同机器般的猩红色逻辑之光!
它们,是沃拉克在吸取了那数千名王国军团士兵的战争记忆之后,所创造出的全新的、完美的杀戮机器!
冷汗,冰冷的、黏腻的冷汗,从凯兰的额角缓缓滑落。他那颗曾经在万军丛中都未曾有过丝毫动摇的、钻石级的骑士之心,此刻,却在疯狂地、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他能感觉到,那支巡逻队,它们的目标,就是他们!沃拉克…它知道了!它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它知道他们想做什么!它正在用一种最高效、最冷静、也最致命的方式,“狩猎”他们!
他们不再是猎人!他们是被一头拥有了战略与智慧的、更加可怕的利维坦所死死盯上的、一群正在拼命挣扎的可悲猎物!
那支巡逻队,在他们藏身的岩石下方,停住了。为首的那个明显比其他士兵要高大一些的骸骨队长,缓缓地抬起了它的头颅。它那双燃烧着猩红色逻辑之光的眼睛,精准地扫向了凯兰等人所藏身的那片阴影!
完了!凯兰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
然而,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艾拉动了。她那只一直都紧握着短刀的手,以一种快到几乎看不见的、充满了野性与本能力量的姿态,闪电般地伸出!然后狠狠地捂住了伊琳娜·霜语的嘴!
“唔!!!”伊琳娜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之中,瞬间充满了震惊与愤怒!她刚想发动奥术挣脱,却看到了艾拉那双充满了警告与哀求的眼睛,以及她那根竖在自己嘴唇前、正在微微颤抖的、沾满了泥土的食指!
[……别…出声……]
[……也…别…‘思考’……]
艾拉那充满了恐惧的、无声的唇语,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击中了伊琳娜的灵魂!那一刻,这位传奇级的奥术学者,终于明白了。沃拉克…它能“听”到的不只是声音,它还能“听”到…思想!
时间,仿佛静止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般漫长。那名骸骨队长,它那双猩红色的眼睛,在那片阴影之上,停留了足足有十秒钟。然后,它缓缓地低下了头,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现”。
“咔…嚓…”
那支充满了死亡与秩序之美的巡逻队,再一次迈开了它们那整齐划一的步伐,缓缓地向着裂谷的深处走去,直到最后一点猩红色的光芒也彻底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呼……”劫后余生的剧烈喘息声,才终于在这片死寂的岩石之后响了起来。
凯兰靠在冰冷的岩壁上,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他看着那个依旧保持着捂嘴姿态的艾拉,和那个脸色苍白、眼中充满了后怕与不敢置信的伊琳娜。他的心中,第一次,对这个来自荒野的女人,产生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
然后,他的目光越过了她们,望向了那遥远的、被终年的风暴与阴云所笼罩的东方。在那片充满了死亡与绝望的地平线的尽头,他仿佛能看到,一根黑色的、模糊的、却又无比坚定地刺破了风暴的巨大手指。
“巨人之塔”。
他们的希望。他们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希望。
那片大地,在他们的脚下,微微地颤动了一下,仿佛在发出一声充满了讥讽的、无声的冷笑。
它“活”着。它在“呼吸”。
而他们…才刚刚踏入这头巨兽的…“肺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