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
是的。
安静。
一种…仿佛来自时间之外、足以隔绝瀑布咆哮的…绝对的安静!
流水幕布之后,隐藏了数千年的小小神龛内,时间失去了催促与流逝的意义。尘埃悬浮在长明灯的光柱中,每一粒都清晰可见,仿佛凝固的星河。石壁上湿冷的水汽凝结成珠,却迟迟不肯滴落,像时间也被这静谧俘获。空气凝滞,唯有灯芯燃烧时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嘶嘶”声,反而更衬出此地令人窒息的死寂。
圣辉之刃的成员们僵立着,如同误入神只梦境的凡人。脸上交织着劫后余生的疲惫、踏入圣地的敬畏,以及挥之不去的迷茫。他们的目光,聚焦在长明灯阴影下,那尊枯瘦、沉默、仿佛与神龛石壁融为一体的身影——一个以黑布蒙眼的老人。那黑布并非普通材质,在幽暗光线下,隐约流转着星辰湮灭般的暗芒。
“……你…是谁?”凯兰·光铸的声音响起,沙哑干涩,如同被恐惧烈焰反复炙烤的焦炭。
“…谁?”老人缓缓重复,头也未抬。布满皱纹的脸深藏在灯火与黑暗交织的阴影里。他的皮肤紧贴着骨骼,几乎没有脂肪,仿佛一尊历经风霜的木乃伊,却又奇异地散发着一种不属于死亡的气息。“名字…只是一个符号…一个让短暂存在理解另一个短暂存在的…工具。”他顿了顿,声音缓慢、轻微,却像古老智慧打磨的无形刻刀,将每个音节刻入听众灵魂:“…而我…早已不需要那个工具了。”
“……你们可以叫我…卡珊…或者…守护者…或者…什么都不叫。”
“——那都不重要。”
“——守护者?”伊琳娜疲惫的蓝眸骤然一亮,学者的本能压倒了倦怠,“你在守护…什么?”
卡珊的声音如同石缝渗出的幽泉:“…一个终结…一个开始…或者说…一个警告。”
“警告?关于什么的警告?”伊琳娜追问,心脏莫名揪紧。她感到自己吸入的空气都带着千年尘埃的重量。
“关于…失衡。”卡珊的声音仿佛远古的回响,“当世界的天平…开始倾斜…”
凯兰的拳头无意识地握紧,指节发白,发出轻微的“咔”声。他感到脚下的青石板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冰冷震颤。
“…当秩序的光辉…被权力的欲望…玷污…”
“…当知识的傲慢…撬开了不应开启的…魔盒…”
神龛内的空气仿佛又沉重了几分。长明灯的火苗骤然拉长、扭曲了一瞬,投在石壁上的影子如同鬼魅舞动,随即又恢复了稳定。
“…于是…污秽…”卡珊的声音陡然下沉,带着不祥的预兆,“…将从被遗忘的摇篮中…苏醒。”
“…它将化为…双头之蛇。”
“——双头之蛇?!”凯兰与伊琳娜失声惊叫!古籍中那充满不祥与警告的词句——“Geophagic chaos”——瞬间炸响在脑海!利安德猛地后退半步,撞在冰冷的石壁上才站稳,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其他队员则下意识地互相靠拢,仿佛能汲取一丝对抗这无形恐惧的力量。
卡珊微微颔首,动作缓慢却带着磐石般的肯定。蒙眼的黑布似乎更幽深了,仿佛能吸收周围所有的光线。
“——一条蛇…”他继续那宿命般的吟诵,“…将在荒野中发出咆哮…它吞噬血肉与骸骨…以死亡哺育成长…它是…有形之毁灭!”
“——沃拉克!”凯兰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仇恨与痛苦灼烧着他的喉咙。所有与那恐怖存在战斗的记忆瞬间涌回!他仿佛又闻到那股甜腻的腐臭,看到战友被分解的惨状,胃部一阵抽搐。
“…而另一条蛇…”卡珊无视凯兰的打断,声调转向更低沉、更隐秘的维度,如同毒蛇在地穴中滑行的微响。他枯瘦的手指在石座扶手上极其轻微地敲击了一下,发出微不可闻却令人心悸的“嗒”声。“…则在文明的心脏里…发出低语…它侵蚀根基与梦想…以恩典编织牢笼…它是…无形之奴役!”
“——文明…的…心脏…”伊琳娜的声音因失神而颤抖,冷汗浸湿了她的后背。她脑中电光火石:被官僚傲慢扔在地上的下水道报告!炼金圣殿“意外”后那令人不安的寂静!叛乱法师记忆中那被沃拉克吞噬时感受到的、冰冷浩瀚的意志!一根无形的、冰冷粘稠的、充满阴谋与灾难的线,瞬间将一切串联!“那…难道是…首都?!”
凯兰的脸瞬间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比脚下冰冷的青石更加苍白!“我们…的敌人…不只…一个…”他艰难地挤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在撕裂声带。他感到一种被无形巨网笼罩的窒息感。
卡珊那古老、充满宿命感的声音如同绝望锻造的重锤,持续敲击着他们濒临破碎的心脏:
“当双蛇…感知彼此的存在…当毁灭与奴役…合二为一…”
神龛陷入比深渊更深的虚无。那悬浮的尘埃似乎都停止了漂浮。
“…那便是…”
“…世界…”
“…重归…”
“…混沌…”
“…之时。”
死寂。
绝对的死寂吞噬了一切声响,连心跳都成了亵渎。
“…不…”利安德缓缓摇头,动作僵硬如同生锈的傀儡,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无法置信的颤抖,“…不可能…”他眼中那曾燃烧着纯粹信仰与希望的蓝色火焰,此刻被足以吞噬神光的怀疑阴影彻底笼罩。他感到支撑自己一生的信念基石正在轰然倒塌,化作冰冷的虚无。“圣光…”他嘴唇翕动,试图抓住熟悉的信条,“…圣光在上…祂不会…祂不会允许…”声音越来越低,最终被恐惧的旋涡吞没。他猛地抬头,眼神涣散,带着哭腔嘶喊:“我们能赢!对吗?!圣光会指引我们战胜邪恶!!”
“——邪恶?”卡珊第一次发出了声音,并非轻笑,而是一声近乎叹息的悲悯,如同风掠过古老陵墓的缝隙。“孩子…”
“…你所谓的‘邪恶’…”
“…只是这个世界…为了刮骨疗毒…不得不生出的…”
“——脓疮罢了。”
他那蒙着黑布的脸转向凯兰,仿佛能洞穿灵魂。被黑布覆盖的眼窝位置,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芒一闪而逝。
“…而你们…所谓的‘圣光’…”
“…也只不过是一把…”
“…为了割掉那个脓疮…”
“…而被世界本身选择出来的…”
“——手术刀。”
他停顿,让这残酷的真相渗入骨髓。神龛内的温度仿佛又下降了几分。
“…脓疮…与手术刀…”
“…你们的本质…”
“…并无不同。”
“…你们都只是…”
“…这盘宏大棋局之上…”
“…早已注定命运的…
“——棋子。”
说完,他缓缓低下头,仿佛耗尽了力气,再次沉入那跨越千年的沉默。只留下圣辉之刃的残兵,在温暖的灯火下,因信仰与骄傲被彻底粉碎而瑟瑟发抖。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每个人的头顶,让他们无法呼吸。
敌人,是两个。
使命,是谎言。
他们自身的存在意义,也被无情否定。
纯粹的、彻底的虚无攫住了每个人的心脏。
“……水…”就在这时,伊琳娜动了。她像是挣脱了无形的束缚,缓缓走向石台。她的脚步很稳,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轻微却坚定的回响。她拿起老人为他们准备的那杯清水。杯壁冰凉刺骨。她一饮而尽。
清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冰冷的清明。那水纯净得没有一丝味道,却像一道电流刺穿了她灵魂的麻木。 “…不管我们是什么…”她抬起头,声音疲惫,却带着岩石般的清醒,“…至少…现在…”
“…我们还活着。”
“…而活着…”
“…就意味着…”
“…还有选择的权利。”
她曾被绝望阴影覆盖的蓝色眼眸,此刻燃烧起比长明灯更明亮的光芒——那是学者永不熄灭的理智之光!
“——我们要活下去。”
“——然后…亲眼去见证…”
“…这个该死的预言…”
“…到底是真…”
“…还是假!”
长明灯的火苗在她坚定的宣言中猛然蹿高了一瞬,光芒大盛!伊琳娜的身影被清晰地投射在石壁上,纤长而挺拔,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清澈的水珠从她唇边滑落,滴入尘埃,在灯光下折射出一点微弱的、却异常坚韧的晶光。
卡珊低垂的头颅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蒙眼的黑布无风自动,仿佛深渊投来短暂的一瞥。他枯槁的指尖在石座边缘极其缓慢地划过,留下了一道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带着水汽的痕迹。神龛角落,一道古老石壁的裂隙边缘,几道新近刻下的、扭曲如蛇行的浅痕旁,一粒微小的水晶碎片在摇曳的光影中若隐若现,倒映着整个神龛的景象,如同一个凝固的预言之眼。
寂静再次降临,但这一次,其中多了一丝微弱却执拗的、属于生者的心跳。那心跳声,如同在无尽的虚无旷野中,敲响的第一声战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