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
一种……凝固的、浸透了骸骨与尘埃的、属于死亡本身的……寂静。
这里是寂静峡谷。
一个被旅者地图与神只目光同时遗忘的角落。它并非天然形成,而是远古时代,两头无法被命名的巨兽,在一次毁天灭地的决斗中,用它们的神力与尸骸,硬生生从大地上撕裂出的一道……永恒的伤疤。
两侧的岩壁,陡峭、嶙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如同死人骨头般的惨白。风在这里失去了方向,被无数尖锐的岩石撕扯、切割,发出的不再是呼啸,而是一种细微的、被拉长到极致的、仿佛无数根琴弦同时绷断前的……哀鸣。
这里是艾拉·拾荒者的“后院”。
是她童年时躲避沙暴的庇护所,也是她成年后埋葬同伴尸骨的……坟场。
“……这里……”艾拉的手指,如同枯瘦的藤蔓,轻轻划过冰冷的岩壁。她闭着眼睛,像是在倾听这片土地最古老的、无人能懂的脉搏,“……风会打结。声音传不出去。地下的磁石会扰乱所有魔法的指向。没有任何野兽……敢在这里筑巢。”
“——它是一个……完美的……”
“……棺材。”
是的。棺材。
没有比这更精准的形容了。
圣辉之刃的成员们,此刻就如同最专业的送葬者,正一丝不苟地,为他们即将到来的“客人”,布置着这场盛大而致命的……葬礼。
……
伊琳娜·霜语,跪在峡谷最狭窄的隘口中央。
她面前的,是那台沉默的、已经彻底蜕变为“谐振之刃”的装置。它不再是武器,更像是一颗等待被激活的……心脏。一颗能让死亡本身,都为之停止跳动的心脏。
她没有立刻将其埋设。
她的手,悬停在装置上方,修长的手指在空中划过一道道复杂的、肉眼不可见的轨迹。奥术的光丝,比蛛网更纤细,比月光更纯粹,从她指尖流淌而出,无声无息地,渗入周围的每一粒沙、每一块碎石、每一道光影的缝隙之中。
她在编织。
编织一张……名为“现实”的……谎言。
她将地面的纹理,重新排列;她将光线的折射,重新定义;她甚至将空气中尘埃的流向,都纳入了自己那如同神明般精准的计算。
艾拉蹲在她身边,一言不发。
她不懂那些复杂的奥术。但她能“看”到。她能看到那些无形的光丝,是如何像植物的根须一样,温柔而又霸道地,与这片土地的“呼吸”,融为了一体。
当伊琳娜终于将那颗冰冷的“心脏”埋入地下,并用最后一道符文,将那张完美的“谎言之网”彻底缝合时……
奇迹发生了。
眼前的一切,没有任何变化。
但……又好像……一切都变了。
那片被动过手脚的地面,看起来依旧是那片地面。但艾拉知道,如果现在有一只蜥蜴爬过,它的爪子,会从那块“石头”的幻影中,毫无阻碍地穿过去。
“……好了。”伊琳娜的声音,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因为精神力过度消耗而产生的颤抖。她站起身,脸色比峡谷的岩壁还要苍白。
艾拉看着她,看着这个总是高高在上的、如同冰雪女王般的女人,第一次,从她那双总是燃烧着理智火焰的蓝色眼眸中,看到了一丝……属于凡人的……疲惫。
她默默地,从腰间的水袋里,倒了一捧清水,递了过去。
伊-琳娜愣了一下,然后,接过了那捧水。
冰凉的清水,滑过她干裂的嘴唇,也仿佛浇熄了她那因为过度燃烧而滚烫的灵魂。
两个来自截然不同世界的女人,在这座死亡的棺材里,第一次,交换了一个属于幸存者的、无声的眼神。
……
高处。
百米之上的岩壁突出部,如同盘旋在尸体上空的、沉默的秃鹫。
凯兰·光铸与布里-安娜·铁壁,占据了这里。
从这里,他们可以俯瞰整个峡谷,如同神只在审视自己的棋盘。那个被伊琳娜精心伪装过的隘口,在他们眼中,就是一个写满了“死亡”的、黑色的棋格。
凯兰没有看下方。
他的目光,投向了峡谷的入口,投向了那片被阴云笼罩的、无边无际的荒野。
他不再向圣光祈祷。
他那颗饱经磨难的心,此刻,正与那些即将被解放的、被囚禁的灵魂,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话。
‘……安息吧……’
‘……我将斩断你们的锁链……’
‘……我将……终结你们的痛苦……’
‘……以……一个解放者,而非毁灭者的名义……’
他的手,轻轻地、温柔地,抚摸着腰间那柄光耀战锤的锤柄。那上面,还残留着属于赫克托的、最后的温度。
布里安娜站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
如同一座永远不会移动、也永远不会倒塌的山峦。
她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将那面巨大的、刻满了战痕的塔盾,无声地,架设在了自己和凯兰的身前。
她的任务,不是杀戮。
她的任务,是守护。
守护这个……刚刚从废墟中,找回了自己灵魂的男人。
哪怕,代价是她自己的……一切。
……
另一侧。
与凯兰他们遥遥相对的、更隐蔽、更黑暗的岩壁裂隙中。
塞拉斯·夜影,像一只冬眠的、致命的毒蛛,将自己完美地,嵌入了岩石的缝隙。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个伏击点。
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着峡谷的……出口。
那是他的狩猎场。
那是……所有可能从那场“外科手术”中,侥幸逃脱的“残渣”,最终的……埋骨之地。
他的大脑,一片冰冷。
没有信念,没有救赎,没有那套让他感到牙酸的、关于“解放”的狗屁理论。
只有……计算。
计算着风速。
计算着光影。
计算着……当那些“碎片”以最惊慌、最混乱的状态冲向出口时,他的匕首,应该从哪个角度、以怎样的速度,划开它们连接着骸骨的、最后一丝淤泥。
‘……一群疯子……’
一个念头,在他那片冰冷的思维荒原上,如同鬼火般,一闪而逝。
‘……陪着一个更大的疯子……’
‘……去执行一场……最疯狂的豪赌……’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舌尖尝到了血腥与尘土混合的味道。
‘……真他妈的……’
‘……有趣。’
……
等待。
最漫长、最磨人、最能将钢铁意志都腐蚀成一滩锈水的……等待。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秒……被拉长成了一辈子。
每一次心跳,都如同战鼓擂动。
每一阵风声,都像是死神的脚步。
峡谷……彻底陷入了寂静。
那是一种……连尘埃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的……绝对的寂静。
咔……嚓……
一个声音。
一个极其微弱的、有节奏的、仿佛是骨骼与碎石摩擦的声音,从峡谷的入口处,遥遥传来。
来了!
所有人的心脏,都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紧!
咔嚓……咔嚓……咔嚓……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一队身影,从弥漫的烟尘中,缓缓地,浮现出来。
它们不再是之前那种松散、混乱的亡骨士兵。
它们……是一支军队。
一支……沉默的、高效的、对“谐振波”有着更高抗性的……猎杀队。
它们的骸骨,呈现出一种饱经奥术能量淬炼的、不祥的暗金色。它们的关节处,不再是简单的淤泥连接,而是生长出了如同活物肌腱般的、坚韧的奥术菌丝。
它们的眼中,燃烧着比普通亡骨士兵更明亮、也更……冰冷的幽绿色火焰。
而走在这支猎杀队最前方的……
是那个……行走的神之亵渎。
那个融合了赫克托的战技与军官的智慧的……“英雄”单位。
它没有立刻踏入峡谷。
它停在了入口处。
它那颗由金属与骸骨拼凑而成的头颅,缓缓地,抬了起来,那双燃烧着幽火的眼窝,“扫视”着整个峡谷。
那一刻,所有蛰伏在暗处的人,都感到了一股冰冷的、仿佛能洞穿灵魂的寒意!
它……在警惕!
它……感觉到了危险!
它缓缓举起一只骨手。
身后的猎杀队,瞬间停下了脚步,整齐划一,如同最精锐的活人军队。
它指向峡谷深处,两名身材相对瘦小的亡骨斥候,立刻脱离队伍,以一种极其敏捷的、贴着岩壁阴影的姿态,向着峡谷内部,潜行而去。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伊琳娜的指尖,冰凉。
她的幻术,能骗过眼睛,能骗过最基础的魔法侦测……
但是……
能骗过……一个从无数次杀戮中,诞生出的、属于战争的……直觉吗?
亡骨斥候,越来越近。
它们小心翼翼地,绕过了每一个可疑的角落。
它们走到了……那个被伊琳娜精心伪装过的……隘口前。
它们停下了。
其中一名斥候,甚至伸出骨爪,在那片被幻术覆盖的“地面”上,轻轻地……刨了刨。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伊琳娜的额角,渗出了一滴冰冷的汗珠。
一秒。
两秒。
……一辈子。
亡骨斥候,直起身。
它那空洞的眼窝,转向了峡谷入口的方向。
然后……
它……点了点头。
……安全。
峡谷入口处,那个“英雄”单位,在收到信号后,终于放下了戒备。
它迈开了那沉重的、由骸骨与钢铁构成的步伐。
一步。
又一步。
带领着它那支无可匹敌的、沉默的猎杀队,昂首,踏入了这座为它们精心准备的……
寂静的……
坟墓。
高处。
伊琳娜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如同绝对零度般的寒光。
她的嘴唇,无声地,吐出了一个字。
“……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