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谷地,那片被遗忘的庇护所,正沉浸在一片虚假的、几乎能麻痹灵魂的和平之中。
温暖的雾气,如同神只的叹息,温柔地包裹着每一个劫后余生的灵魂。幸存者们,像一群刚刚从溺水的噩梦中挣扎上岸的旅人,贪婪地呼吸着这片土地上那带着硫磺与青草气息的、温暖而潮湿的空气。
巴纳比建立的秩序,正在顽强地生根发芽。士兵们不再争吵,他们默默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一组人在谷口用巨石和削尖的圆木加固着简陋的防御工事;另一组人则在利安德的指导下,小心翼翼地从温泉边的石缝里,采集一种能抑制伤口感染的翠绿色苔藓。
一切,都显得那么有条不紊,充满了在绝境中诞生的、令人心酸的希望。仿佛只要他们足够努力,足够团结,就能在这片小小的“诺亚方舟”里,等到风暴过去,等到黎明再临。
然而,在这份平静之下,有一个人,却始终无法安宁。
艾拉·拾荒者。
她不像那些士兵,她的灵魂,不属于任何神只或王国,它只属于这片广袤而沉默的大地。此刻,她正跪坐在温泉边,双手轻轻地按在那些被水流冲刷得温润光滑的鹅卵石上,双目紧闭,眉头深锁。
她感觉到了……“不对劲”。
这不是来自视觉或听觉的警报。而是一种更原始、更深刻的……“共感”。
谷地里的虫鸣,突然变得稀疏、焦躁,失去了往日的韵律。温泉的水面,那原本平滑如镜的表面,正泛起一阵阵极其微弱、却极有规律的、非自然的涟漪。就连她身下那块被地热烘烤了千百年的岩石,都仿佛在向她传递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如同牙痛般的、沉闷的“战栗”。
这片土地,在害怕。
“怎么了,艾拉?”
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是巴纳比。他那双血肉模糊的手,已经被利安德用草药和绷带仔细地包扎了起来。他看着艾拉那异常凝重的脸色,心中那根刚刚放松了一点的弦,瞬间又绷紧了。
艾拉没有回答。她的身体,猛地向前倾倒,将整个耳朵,都死死地贴在了那片湿润、温暖的地面上!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在她耳中,都消失了。
没有了风声,没有了水流声,没有了远处士兵们劳作的声响。
只剩下……一种声音。
一种从地壳最深处、从这颗星球最沉重的骨骼中传来的……“脉动”。
咚……
那声音,缓慢,沉重,带着一种足以将钢铁都碾成粉末的、无可匹敌的重量感。
咚……
它不像心跳,那里面没有丝毫生命的暖意。它更像是一柄由神只挥舞的、看不见的巨锤,在以一种冷酷而不容置疑的节奏,一遍又一遍地,敲打着这个世界的根基!
咚……
每一次脉动,艾拉都能感觉到,她身下的大地,都在发出一种痛苦的、不堪重负的呻吟!她仿佛能“看”到,在那遥远的、地平线的另一端,有一个……“东西”,正迈着沉重的步伐,向他们走来。它的每一步落下,都在这片大陆的皮肤上,留下一个巨大、深刻、且无法愈合的“伤口”!
“不……”
艾拉的嘴唇,因极致的恐惧而失去了所有血色。她猛地抬起头,那张平日里写满了坚韧与冷静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原始的、几乎要让她精神崩溃的、纯粹的骇然!
她的脸色,比骸骨平原上那些被风化了千年的白骨,还要苍白!
“艾拉!到底怎么了?!”巴纳比被她这副模样吓到了,他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地摇晃。
艾拉的瞳孔,剧烈地收缩着,仿佛还倒映着那个来自地心的、恐怖的幻象。她没有理会巴纳比,而是连滚带爬地站起,像一头发疯的母鹿,跌跌撞撞地,向着营地中央,那个守护着凯兰与伊琳娜的洞穴冲去!
她这反常的举动,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营地里那脆弱的平静,被她那踉跄的身影,狠狠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快!快告诉他们!”艾拉在心中疯狂地呐喊,她的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冲到了洞口,利安德和几个正在为伤员换药的士兵,都被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惊得站了起来。
“艾拉?”利安德的眼中充满了担忧。
艾拉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指着自己来的方向,指着那片看似平静的山峦,她那因恐惧而颤抖的嘴唇,终于,挤出了几个破碎的、不成句的词语。
“它……来了……”
“什么来了?”巴纳比也追了上来,他抓住艾拉,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是沃拉克的巡逻队吗?还是一支亡骨军团?!”
艾拉猛地摇头!她那双漂亮的、如同林间小鹿般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泪水与绝望!
“不是……不是军队……”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在摩擦,“也不是……兽群……”
她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因她的话而感到困惑与紧张的脸庞。她拼命地,在自己那贫乏的词汇库里,寻找着一个能形容那个“东西”的词语。
但她找不到。
因为人类的语言,根本不足以去定义那种……超越了常理的恐怖。
“是一个……”她的声音,在颤抖,“一个……单一的……一个……沉重得无法想象的……‘东西’……”
她抬起手,用一种极其缓慢、极其无力的姿态,指向了远方的天际线,仿佛那个“东西”,就站在那里。
“它……就像一座……正在移动的……山峦。”
这句话,如同一道来自极北冰原的寒流,瞬间席卷了整个温泉谷地!
所有人的动作,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营地里那温暖的雾气,仿佛在瞬间,都变成了刺骨的、冰冷的尸气!士兵们手中刚刚磨好的武器,变得像冰块一样沉重!他们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灰般的、末日降临般的绝望!
移动的山峦?
这个比喻,比任何关于怪物形态的描述,都更具穿透力!它直接击溃了这些老兵们用鲜血和死亡堆砌起来的、那道脆弱的心理防线!
他们可以对抗军队,可以对抗怪物,但他们……如何去对抗一座“山”?!
整个营地,陷入了一片死寂。
一种比骸骨平原的永恒静默,更令人窒息的、充满了恐惧的死寂。
所有人都明白了。
巴纳比的怒吼,利安德的治愈,他们刚刚建立起来的、那份脆弱的团结与希望,在绝对的、无法被理解的“力量”面前,是何等的可笑,何等的不堪一击。
沃拉克,甚至不屑于再用阴谋和战术。
它,要亲自下场了。
它要用一种最原始、最蛮横、最不容置疑的方式,来宣告……最终的审判。
就在这时。
“咚……”
一声极其轻微、但清晰无比的震动,从每个人的脚下,从这片谷地最深处的岩层中,传递了上来。
那不再是只有艾拉才能感知到的“脉动”。
那是……“脚步声”。
最后的考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