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没有尽头的、仿佛连光本身都已彻底死绝的、纯粹的黑暗。
在这片……被巨石与泥土彻底封死的、名为“古代矿道”的、狭窄的“棺材”里。
时间,早已失去了任何意义。
唯一能证明他们还“活着”的,只剩下……
“滴……答……”
从湿冷的岩壁上,渗出的、冰冷的地下水,滴落在不知名角落的、小小的水洼里,所发出的、单调的、仿佛永无止境的回响。
以及……
“嗬……嗬……嗬……”
那一道道……沉重的、压抑的、混杂了痛苦与绝望的……呼吸声。
他们,逃了出来。
或者说……
他们,只是从一个……开阔的、光明的、能看见敌人一刀一刀将自己凌迟处死的地狱,逃入了另一个……狭窄的、幽闭的、只能在无尽的黑暗中,等待着被绝望与窒息慢慢绞死的……地狱。
没有人说话。
自从艾拉与塞拉斯,合力用碎石,将那唯一的、也是最後的出口,从内部彻底堵死之後。
这支……由数十名残兵败将所构成的、可悲的“幸存者”队伍,便彻底地,陷入了一种……比死亡本身,更令人胆寒的……死寂。
他们,就像一群……被世界所遗弃的、迷途的亡魂。
蜷缩在这片……潮湿的、冰冷的、散发着铁锈与腐败气味的、大地的“伤疤”之中。
沉默地,舔舐着各自那……深可见骨的、早已无法癒合的……伤口。
而所有的伤口,所有的绝望,所有的……“死寂”的源头。
都指向了……队伍最中央,那片……由利安德那微弱的、仿佛随时都会熄灭的圣光,所勉强照亮的、小小的、悲哀的……“中心”。
凯兰·光铸。
他们……曾经的指挥官。
他们……唯一的“基石”。
他们……那面……在最黑暗的时刻,曾一度为他们撑起了整片天空的、永不陷落的……“旗帜”。
此刻,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躺在一块……由布里安娜那面残破的、沾满了血污的塔盾,所临时充当的……冰冷的担架之上。
他,还在呼吸。
但,那种呼吸,早已不能称之为……“生命”。
那更像是一个……被三个疯狂的铁匠,分别从三个不同的方向,用三柄烧红的、巨大的铁鎚,疯狂地、永无休止地,捶打着的、可怜的……破风箱!
他那身……曾一度如同星辰般璀璨的圣光铠甲,早已在三重法则的冲击下,变得支离破碎,黯淡无光。
裸露出的皮肤之上,呈现出一种……极度诡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
一边,是马尔萨斯那审判之力所留下的、如同被最恶毒的诅咒所侵蚀的、不断冒着黑气的……漆黑“烙印”!
另一边,则是谐振波纹所造成的、如同被法则之刃寸寸切割的、正在无声“解离”的……银白色“裂痕”!
而就在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毁灭”之间!
一缕缕……微弱的、金色的、属於凯兰自己的“圣光”,正如同被困在蛛网中的萤火虫,绝望地、徒劳地,试图修复着这具……早已从根本上,被彻底“撕裂”的……躯壳!
他的身体,时而滚烫如烙铁,时而冰冷如死屍!
那种……来自于灵魂深处的、永无休止的“法则战争”,正在将他那点……可怜的、属於凡人的生命力,一点一点地,彻底……榨乾!
“撑住……凯兰……求求你……撑住……”
利安德,跪倒在那面塔盾旁。
他那张……本应充满了慈悲与温和的脸,此刻,早已被泪水与汗水彻底浸透,只剩下了一种……因为极度的疲惫与绝望,而呈现出的、如同死人般的……惨白。
他的双手,依旧死死地,按在凯兰的胸口。
他体内那……早已被榨乾了的、最後一丝“神圣能量”,正如同滴漏般,艰难地,一滴一滴地,渗入凯兰的体内。
他知道……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所做的这一切,根本就不是“治疗”!
他,只不过是在用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可怜的力量,去勉强维持着那个……即将要彻底破碎的“瓷瓶”之上,那最後一丝……尚未完全崩裂的……“联系”!
他,只是在……延缓死亡。
用一种……最残酷,也最……无望的方式。
每一次……
当他的圣光,试图去“净化”那股来自於马尔萨斯的、恶毒的“审判”之力时,那股……霸道的、不讲道理的“谐振”之力,便会瞬间将他的圣光……“抹除”!
而当他,试图去“安抚”那股狂暴的“谐振”之力时,那股……充满了“否定”意志的“审判”之力,便会如同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反过来,将他的圣光……撕咬得支离破碎!
这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一个……连神明,都束手无策的……绝望的轮回!
“神啊……”
利安德的嘴唇,无声地,颤抖着。
他那双……总是充满了希望与信仰的眼睛,第一次,空洞地,望向了头顶那片……冰冷的、绝望的、看不到一丝光亮的……岩壁。
“如果您真的存在……”
“如果您真的……还在聆听……”
“那麽……求求您……”
“……告诉我……”
“我……到底……该怎麽办……”
他的祈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回应他的,只有……那永无止境的、冰冷的、如同在为一个时代的终结而计时的……“滴答”声。
而在队伍的另一端。
阴影之中。
伊琳娜,静静地,蜷缩在那里。
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精美的、冰冷的……人偶。
她没有哭。
也没有闹。
她只是……静静地,抱着膝盖,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进了那片……由她自己所创造的、冰冷的黑暗之中。
她那头……曾一度如同月光般柔顺的银色长发,此刻,早已被血污与尘土,粘连成一缕缕……狼狈的、肮脏的……灰白。
她的脑海中,什麽都没有。
没有了那些……精密的计算。
没有了那些……理性的分析。
甚至……没有了……“思考”这个概念本身。
那里面,只剩下了一片……被那道失控的谐振波,彻底“抹平”了的、永恒的、空白的……废墟。
以及……
在那片废墟的最中央,不断地、循环地、永无休止地,回放着的……一个画面。
“风暴之心”……
那颗……曾一度承载了她所有骄傲与希望的水晶,在她的眼前……寸寸崩裂,化为一块……冰冷的、丑陋的墓碑的……画面。
是她。
是她那……自以为是的“智慧”。
是她那……愚蠢的、疯狂的、玉石俱焚的“豪赌”。
亲手……
将他们……所有人的“希望”,连同她自己的“灵魂”……
一同……
……埋葬了。
她,是罪人。
一个……比马尔萨斯,更不可饶恕的……罪人。
因为,马尔萨斯毁灭的,只是“现在”。
而她……
毁灭的,是“未来”。
“呵……”
一声……沙哑的、充满了自嘲的、比哭更难听的轻笑,从队伍的另一个角落,响了起来。
塞拉斯,靠在冰冷的岩壁上,用一块破布,面无表情地,擦拭着自己那柄……不知饮了多少人鲜血的、冰冷的匕首。
他的目光,扫过了那个……如同石化了般的利安德。
也扫过了那个……如同行尸走肉般的伊琳娜。
最终,落在了那些……蜷缩在各个角落,如同惊弓之鸟般,用一种……空洞的、迷茫的、绝望的眼神,注视着这一切的……“幸存者”的身上。
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极度冰冷的弧度。
“怎麽?”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锋利的冰锥,狠狠地,刺入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
“都哑巴了?”
“之前……为了那个老疯子,互相砍杀的时候,不是……一个比一个叫得响吗?”
“现在……装什麽可怜的羔羊?”
他的话,刻薄、恶毒、不带一丝温度。
一名……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年轻的前审判庭士兵,被他这句话,刺得浑身一颤!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早已被泪水淹没的眼睛,充满了愤怒与屈辱,死死地,瞪着塞拉斯!
“你……你这个……刽子手……你懂什麽?!”
年轻士兵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着。
“我们……我们失去了一切!我们的信仰!我们的指挥官!我们……所有的一切……都没了!!”
“而你……你这个……只认钱的、没有信仰的佣兵!你根本……就什麽都不懂!!!”
“是吗?”
塞拉斯,停下了手中擦拭的动作。
他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那双……如同冬日里最冰冷的、结了霜的灰色眼眸,静静地,注视着那个……歇斯底里的年轻人。
他的脸上,没有愤怒。
没有嘲讽。
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
有的,只是一种……看透了一切之後的、深沉的、冰冷的……“疲惫”。
“信仰?”
他轻声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然後,笑了。
“是啊……你们有信仰。”
“你们的信仰,让你们……在那个老疯子的煽动下,毫不犹豫地,向自己的同胞……挥起了屠刀。”
“你们的信仰,让你们……在最关键的时刻,亲手,打断了那个……唯一能拯救你们的傻瓜的……脊梁。”
“现在……”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
“你们的‘信仰’,死了!你们的‘神’,倒了!”
“你们就……只剩下……像一条被抽了骨头的、只会在这里……摇尾乞怜的……丧家之犬吗?!”
“你——!!!”
年轻士兵被他这番话,羞辱得满脸通红,猛地,就要站起来!
然而!
下一秒!
一道……冰冷的、锋利的、不带一丝杀意的寒光!
“咻——!”
塞拉斯手中的匕首,如同毒蛇的獠牙,瞬间脱手而出!
它,没有刺向那个年轻士兵的要害!
它,只是……擦着他的耳廓,狠狠地,钉在了他身後那坚硬的岩壁之上!
“嗡——!!!”
剧烈颤抖的刀柄,发出了……令人牙酸的悲鸣!
也让那个年轻士兵,彻底地,僵在了原地!
他能感觉到……
他能感觉到,那股……来自於刀锋之上的、冰冷的、实质般的“死亡”气息,正轻柔地,抚摸着他脸颊上的……每一寸肌肤。
“想死吗?”
塞拉斯的声音,很轻,很平静。
却比任何怒吼,都更令人……遍体生寒。
“很简单。”
“走出这个山洞,外面,那头……你们亲手‘喂’出来的怪物,会很乐意……满足你们那可悲的、想要去‘殉道’的……愿望。”
“但是……”
他那双灰色的眼眸,缓缓地,扫过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如果……你们还想活下去……”
“哪怕是……像狗一样,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那就……都他妈的,给我闭上你们那张……只会抱怨和哭泣的嘴!”
“然後……把眼泪擦乾!”
“把武器……重新,捡起来!”
说完。
他不再理会那些……被他这番话,震慑得呆若木鸡的士兵。
他转过身,重新,靠回了那片……冰冷的、孤独的阴影之中。
他知道,他说得太多了。
他,不习惯……当“英雄”。
他,只想……活下去。
然而……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了那面……承载着凯兰的、布里安娜的塔盾。
也扫过了那个……依旧趴在塔盾边,生死不知的……凯兰。
塞拉斯那颗……早已被犬儒与愤世嫉俗所层层包裹的、冰冷的心脏,猛地,像是被什麽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一股……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陌生的、苦涩的“情绪”,悄然,涌上了心头。
他,想起了……
他想起了那个……在低语沼泽,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下致命一击的、坚实的背影。
他想起了那个……在寂静峡谷,明明可以独自逃生,却依旧选择了……“解放”那些被奴役的灵魂的、愚蠢的“仁慈”。
他想起了那个……在所有人都陷入绝望时,依旧会……用他那该死的、天真的、仿佛永远不会熄灭的“圣光”,去照亮前路的……傻瓜。
那个傻瓜……
……死了。
或者说……
……快要死了。
而他们这群……被那个傻瓜,一次又一次,从地狱里,硬生生拖拽出来的“幸存者”……
却在这里……
……互相指责。
……自怨自艾。
……坐以待毙。
多麽……
多麽的……讽刺啊……
塞拉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他将脸,深深地,埋进了那片……冰冷的、熟悉的、能给他带来唯一一丝安全感的……黑暗之中。
他感觉到……
有什麽东西,正在……崩溃。
那不是……希望。
也不是……斗志。
那是……
那是……他们这支队伍,从成立之初,就一直存在的、唯一的、也是最後的……“基石”。
那个……让他们,在无数次绝望之中,依旧能……凝聚在一起的、最根本的……“信念”。
它,正在他们眼前。
就在这片……冰冷的、潮湿的、永不见天日的黑暗之中。
伴随着那个傻瓜那……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声。
一点……
……一点地……
……化为……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