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
不眠不休的四天。
战马的鼻孔中喷出的白气,都带着一丝疲惫的血腥味。它们的速度在下降,但它们不敢停。它们的主人,那四个如同从地狱归来的骑士,身上的意志,比马鞭更刺骨。
他们终于勒住了缰绳。
不是因为他们想休息。是因为马,它们不敢再往前走了。
停下。
凯兰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岩石在摩擦。他从马背上翻身下来,脚落在地上,几乎一个趔趄。他太累了,但他站住了。
他身后的三个人也随之下马。
怎么了?布里安娜的声音永远是第一个。她的手,从缰绳上移开,握住了背上那面巨盾的边缘。她的指关节,早已因为过度用力而磨破,血和汗,凝固在皮革上。
凯兰没有回答。他只是抬起头,看向前方。
呕——!
利安德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他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酸水和胆汁。
利安德!伊琳娜抢上一步,想扶住他,但手却停在了半空。
不是因为他。是因为……她也感觉到了。
圣光在上……利安德抬起头,他的脸庞,在短短四天里瘦削得不成样子。此刻,这张脸上没有血色,只有一种铁青色的惊恐。“这……这是……什么?”
他不是在问同伴。他是在问这片天地。
空气……变了。
不再是荒野的清新,不再是泥土的芬芳。甚至不是骸骨平原那令人作呕的、混杂着腐烂与尘埃的死亡气息。
这是……一种全新的,无法被归类的……污秽。
是臭的。布里安娜的嗅觉最像野兽,她皱起了那高挺的鼻梁,声音里充满了厌恶,像……像是一万个铁匠铺的熔炉,同时在烧……烧焦了的……灵魂。
不。伊琳娜的声音在颤抖,但不是因为恐惧,是她的奥术知觉在……过载。
她的法杖尖端,那颗永恒的魔力水晶,正在不安地、不规则地闪烁着。
奥术……在尖叫。她艰难地吐出这句话,“这里的法则……基础的魔力结构……它们在……哀嚎。
凯兰缓缓地,将手按在了胸口。
在他的皮肤之下,那股新生的、融合了圣光与谐振的“光弦”之力,没有像面对沃拉克时那样,发出清脆的、战斗的嗡鸣。
它在……排斥。
它在以一种本能的、生理性的方式,排斥着前方的一切。
沃拉克是混沌,是无序,是吞噬一切的深渊。而这里……
凯兰抬起了眼。他的目光,穿透了前方那片扭曲的、灰蒙蒙的薄雾。
这里……他的声音低沉而冰冷,是秩序。
一种绝对的、疯狂的、充满了怨毒与恶意的……秩序。
他们到了。
炼金圣殿。
曾经象征着王国最高智慧、矗立在群山之巅的宏伟奇观,如今,只剩下一片残破的、如同巨兽骸骨般的剪影。
它静静地卧在那里,在惨白的天空下,像一个张开的、通往地狱的巨口。
但最诡异的,不是它的残破。
时光。
太阳明明还在天上,可那光线,却仿佛是活物一般,畏惧地、扭曲地,绕开了那片废墟。
整座圣殿废墟,都笼罩在一片非自然的、如同黄昏般的阴影之中。
他知道我们来了。凯兰缓缓拔出了他的剑。那剑身,映照不出他的脸,只映出了一片令人不安的、流动的漆黑。
他没有隐藏。伊琳娜握紧了法杖,她那如同精密仪器般的大脑,在疯狂地计算着。这股能量场……这不是泄露……这是……宣告。
宣告……利安德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宣告什么?宣告他已经……成神了吗?
宣告……布里安娜走到了凯兰的身边,她将巨盾从背后卸下,重重地顿在地上。
咚——!!!
那沉重的声音,在这片死寂的土地上,显得如此突兀。
宣告他已经准备好了……欢迎仪式。凯兰接过了她的话。
他迈出了第一步。
踏入那片阴影的瞬间,利安德的身体猛地一颤。
来了。
那不是声音。
那是……低语。
它不是从耳边传来,是从每一个毛孔,从骨髓深处,从灵魂最黑暗的角落里,钻出来的!
……伪善者……
一个冰冷的、充满嘲讽的声音,在利安德的脑海中炸开。
……你以为你是什么?疗愈者?你连一个乔里茨都救不活……你眼睁睁看着他被吞噬……你的神在哪里?你的圣光,连我的一根触须都净化不了……
不……利安德的脸色瞬间惨白,他抱住了头,脚步踉跄,“滚开……滚开!
……盾?
那声音,同时也在布里安娜的脑中响起。
……多么可悲的盾。你连你的战友都保护不了……你只能看着他们一个个倒下……布里安娜·铁壁?不……你是布里安娜·碎盾……你的家族会因你蒙羞……你守护不了任何人……尤其是……他……
闭嘴!!!布里安娜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咆哮,她猛地用盾牌砸向旁边的岩石!
轰!岩石粉碎。
但那声音,还在笑。
……知识?哈哈……哈哈哈哈……
伊琳娜的身体绷紧了。
……你那可怜的、基于旧日法则的计算……你以为你理解了世界?看看我!伊琳娜·霜语!我!马尔萨斯!我才是世界的真理!我才是奥术的终点!你穷尽一生,也只能跪在我的王座前,仰望我的智慧……
精神污染……高强度的……法则性……精神污染……伊琳娜咬着牙,鲜血从她的唇角渗出。她试图用奥术屏障隔绝,但那声音,无视任何屏障!
最后,那声音,如同一个幽灵,飘到了凯兰的面前。
……凯兰·光铸……
那声音里,没有了嘲讽,没有了愤怒。只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如同神只在审视造物般的……怜悯。
……你来了。我最好的……失败品。
……你以为你赢了?你以为你净化了沃拉克?不……你只是一个清道夫。你为我的诞生,扫清了最后一点……杂音。
……你所做的一切,你所有的牺牲,你的痛苦,你的‘光弦’……都只是为了让我,能在一个更干净的舞台上,登基。
……乔里茨因你而死。巴纳比因你而死。布里安娜……也将会死在你的面前……
……来吧,凯兰。来,朝圣。来,跪下。
……来,亲眼见证,你所有的努力,都毫无意义。
凯兰,停下了脚步。
布里安娜、伊琳娜、利安德,都停下了。他们用尽了所有的意志力,才没有在这恐怖的、针对灵魂的“审判”中崩溃。
他们看向凯兰。
凯兰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恐惧。他只是静静地站着。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那股新生的“光弦”之力,在他体内缓缓流淌。
马尔萨斯是对的。他不是混沌,他是秩序。一种扭曲的、恶毒的、自以为是的秩序。
而凯兰的力量,那融合了谐振波的秩序之力,在这一刻,与马尔萨斯的力量,产生了最根本的……对峙。
嗡——
一声轻微的、仿佛来自世界琴弦本身的颤音。
凯兰的身体,散发出了一股微弱的、却纯净到极致的白光。
那所有钻入他灵魂深处的、恶毒的低语,在接触到这股“光弦”的瞬间……
如同冰雪遇上了烈阳。
被“解离”了。被“否定”了。被“抹除”了。
凯兰睁开了眼睛。
那双清澈的、经历了无数死亡与背叛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
他很吵。
他平静地吐出了三个字。
然后,他再次迈开了脚步,踏入了圣殿废墟的……正门。
利安德、布里安娜和伊琳娜,在凯兰那纯净光芒的庇护下,也感受到了灵魂一轻。他们紧跟在凯兰的身后。
圣殿的庭院。
这里,曾经是法师们冥想和散步的地方,种满了珍奇的魔法植物。
现在,这里什么都没有。
干净。
太干净了。
没有尸体,没有血迹,没有变异的生物,没有残破的肢体。
地面,被一种未知的力量,打磨得如同黑色的镜面。倒塌的石柱,被整整齐齐地码放在角落里。
这里不像是一个废墟。
这里像一个……墓园。一个被精心打理过的、巨大而空旷的……神之墓园。
……这不对。”布里安娜的声音压得极低,她那磐石般的意志,在这一刻,也感到了……寒冷。
……沃拉克会留下混乱。”她低语,“但这里……这里……太整洁了。
他……伊琳娜看着那些被切割得如同艺术品般的断壁残垣,他……在用他的力量……‘打扫’这里……
咔。
一个声音。
一个极其轻微的、金属摩擦石面的声音。
它不是突然出现的。它一直都在。只是,它太有规律了。以至于,他们的大脑,自动将其当成了背景音。
咔。
咔。
咔。
如同一个永不疲倦的钟摆。
四人同时停下了脚步。
在庭院的最深处,在那通往主实验室的、曾经宏伟无比的拱门之下。
一个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
那是一具构装体。一具高达四米的、黄铜铸就的、最精锐的圣殿守卫。
它没有残破。它很完整。
不,它太完整了。
它那黄铜的甲胄上,没有一丝锈迹,没有一丝伤痕。它被打磨得锃亮,反射着天空那惨白的光。它身上那曾经繁复的炼金符文,全部被抹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马尔萨斯那狂热的、扭曲的审判庭徽记。
它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
……它在等我们。”凯兰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凝重。
伊琳娜,他没有回头,分析它。
我在做……伊琳娜的法杖尖端,正对着那具构装体,能量……稳定……核心……不……不!!
她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惊恐。
凯兰!那不是奥术核心!!伊琳娜失声喊道,“那里面……那里面是空的!它的能量源……是……是马尔萨斯本人!!
什么?!利安德无法理解。
他把自己的意志……当做了驱动核心!!伊琳娜终于明白了,这……这不是构装体……这是他的……分身!一个遥控的……傀儡!!
就在伊琳娜喊出这句话的瞬间。
那具黄铜构装体,那尊冰冷的“雕像”……动了。
它缓缓地,抬起了它的头。
在那冰冷的、黄铜的面甲之下,那本该是奥术水晶独眼的地方……
呼——!
一团腥红的、如同地狱业火般的、充满了马尔萨斯那疯狂意志的……红光……轰然点燃!
它,看到了他们。
它那巨大的、由黄铜铸就的手臂,缓缓抬起。
它没有拔剑。
它只是,朝着凯兰四人,张开了它的五指。
然后,一个声音,一个由数千个马尔萨斯的声音重叠在一起、通过这具钢铁的喉咙发出的、震动灵魂的“神谕”,响彻了整个庭院:
朝圣者……
……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