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
不是雪,不是雾,是灰烬。
它们从那个曾经自诩为“新神”的怪物崩解的躯体中飘落,像是黑色的蒲公英,在这个被诅咒的炼金圣殿废墟中漫天飞舞。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撕裂耳膜的轰鸣。当那颗“混沌之心”停止跳动的一瞬,所有的疯狂、所有的野心、所有关于“天罚”的宏大妄想,都在凯兰·光铸那精准到极致的一击“光弦”中,解离成了这漫天的尘埃。
马尔萨斯消失了。
那个曾用权杖敲击地面、让整个审判庭为之颤抖的男人;那个背叛了同盟、试图拥抱深渊来成为主宰的疯子。他走得如此彻底,连一具完整的尸骸都未曾留下。只有那一地的黑色粉末,覆盖在破碎的地砖上,被风一吹,就散了。
“结束了?”
利安德·圣言的声音在颤抖。他跪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按着身下的泥土,仿佛那是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他的法袍破烂不堪,上面沾满了不知是敌人还是战友的血。
凯兰没有回答。
他站在那里,手中的光耀战锤早已滑落在地。他并没有看那漫天飞舞的灰烬,也没有看那个被他亲手终结的邪神遗迹。他那一双曾经坚定如铁、此刻却空洞如死水的眼睛,只盯着一个方向。
那里,有一面盾。
一面巨大的、如同城墙般的塔盾。它曾是“圣辉之刃”最坚不可摧的防线,曾是无数次挡在他们身前的阴影。
现在,它碎了。
从中间裂开,像是一块被顽童砸碎的饼干。
而在那碎裂的盾牌后面,躺着一个女人。
布里安娜·铁壁。
她很安静。
凯兰从未见过她如此安静。记忆里的布里安娜,总是充满了活力。她喝酒时会豪迈地大笑,训练时会严厉地咆哮,在战场上,她的怒吼声甚至能盖过雷鸣。她是石,是铁,是火。
但现在,她是冰。
那一根黑色的、由混沌魔力凝聚而成的触须,像是一根残忍的长矛,贯穿了她的胸甲,将她钉在了那根断裂的石柱上。血已经流干了,伤口周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白色,那是生命力被彻底抽离的痕迹。
凯兰动了。
他迈出了一步。
“咔嚓。”
脚下的铠甲碎片发出了刺耳的脆响。这声音在死寂的废墟中回荡,像是某种易碎品彻底崩塌的前奏。
一步,两步。
凯兰走得很慢,仿佛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他怕。这个曾经直面过沃拉克、斩杀过马尔萨斯的男人,这个在绝望中领悟了“光弦”之力的英雄,此刻却在害怕。他怕惊醒什么,又怕什么都唤不醒。
他走到了她面前。
他跪了下来。
膝盖磕在碎石上,钻心的疼。但这疼让他感到一丝真实。
“布里安娜。”
他轻声唤道。声音沙哑,像是喉咙里塞满了一把粗糙的沙砾。
没有回应。
废墟的风吹过,撩动了她额前那缕被血凝固的红发。那双曾经总是带着戏谑和坚定看着他的眼睛,此刻紧紧闭着。她的嘴角甚至还残留着一丝弧度——那是她在发起决死冲锋前,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个表情。
决绝,又坦然。
为了给他创造那个唯一的、那一击必杀的机会。
“你这个……蠢女人。”
凯兰伸出手。他的手在颤抖,抖得像是在风中的枯叶。他想去触碰她的脸,却又在指尖即将碰到她冰冷的皮肤时停住了。
他不敢。
他怕这一碰,就真的承认了。承认这个承诺要守护他后辈一辈子的女人,真的不在了。
“凯兰……”
利安德爬了过来。这个总是试图治愈一切的牧师,此刻却连一个最简单的“治愈术”都释放不出来。他的魔力枯竭了,更枯竭的是他的心。他看着布里安娜的尸体,眼泪无声地流淌,冲刷着脸上干涸的血迹。
“她……她是为了……”利安德哽咽着,话语破碎不成句。
“我知道。”
凯兰打断了他。
他终于伸出手,轻轻地,轻轻地托起了布里安娜的头。那曾经坚硬如铁的脖颈,此刻软软地垂在他的臂弯里。
“我知道。”
凯兰重复着。他低下头,将额头抵在布里安娜冰冷的额头上。
没有圣光。没有奇迹。没有复活。
这就是战争。这就是胜利的代价。
“啊……”
一声压抑到了极致的低吼,从凯兰的喉咙深处滚了出来。那不是哭声,那是一头受伤的野兽在绝望中被撕裂了声带。他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但他没有流泪。他的眼泪似乎在那个瞬间被体内那股灼热的悲痛蒸干了。
他赢了。
他杀死了马尔萨斯。他终结了混沌。他拯救了世界。
但他输掉了他的盾。
“值得吗?”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心底质问。
“用她的命,换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值得吗?”
凯兰没有答案。他只觉得冷。彻骨的冷。那股新生的、强大的“光弦”之力在他体内流淌,却无法给他带来一丝一毫的温暖。
……
废墟的另一端。
伊琳娜·霜语独自一人行走在扭曲的回廊中。
她没有去打扰凯兰和利安德。她知道,有些悲伤是不能被旁观的。而且,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作为一名法师,作为一名学者,她的理智在这一刻压倒了情感。马尔萨斯死了,沃拉克在骸骨平原溃败了。但这一切的源头呢?
那个制造了沃拉克的疯子。那个打开了潘多拉魔盒的首席炼金术士。
法比安。
他在哪里?
伊琳娜的手中握着一根还在闪烁着微光的法杖,那是她最后的魔力储备。她推开了一扇半掩的、由不知名金属铸造的大门。
这里是圣殿的最深处。主实验室。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那是福尔马林、腐烂的血肉和高浓度臭氧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这……就是真相?”
伊琳娜举起法杖,微弱的光芒照亮了四周。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不是实验室。这是屠宰场。更是疯人院。
无数巨大的玻璃罐子排列在墙边,里面浸泡着各种扭曲的生物组织。有的像人,有的像兽,还有的……仅仅是一团团在死后仍在抽搐的肉块。
而在房间的正中央,是一张巨大的、由黑曜石雕刻而成的实验台。
实验台上,并没有法比安的尸体。
只有一本厚厚的、边角已经磨损的羊皮笔记。
伊琳娜走了过去。她的手指触碰到笔记的封面,一股阴冷的寒意瞬间顺着指尖钻入了她的灵魂。
她翻开了第一页。
“新历1024年,冬。我又失败了。生命的形态不该如此单一。我要创造的,不是炼金的玩偶,而是神。一个能吞噬一切、理解一切、重铸一切的神。”
字迹潦草,透着一股狂热。
伊琳娜继续翻动。书页发出的沙沙声,在死寂的实验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沃拉克……我给它起名为沃拉克。它是完美的。它在废液渊里吃掉了第一只老鼠。我看着它。它的眼神里没有善恶,只有饥饿。那就是神的眼神。”
“它开始思考了!它在模仿!它在学习!它吃掉了克雷尔!哈哈哈哈!那个蠢货,成了神的第一顿正餐!”
伊琳娜的手在颤抖。
她看到了法比安的疯狂,看到了一个天才如何一步步堕入深渊。但真正让她感到恐惧的,是笔记最后几页的内容。
那里的字迹变得扭曲、断裂,仿佛书写者当时正处于极度的痛苦或狂喜之中。
“它……它超越了我。它不再需要我了。它在看着我。从下水道的阴影里,从每一滴水里……它就是我,我就是它……”
“它不是门……它是钥匙……”
“沃拉克……它不是终点……它只是用来打开那扇门的……钥匙……”
“门……在那边……在星星的背面……”
笔记在这里戛然而止。最后的一页上,画着一个奇异的符号。
那是一个由无数螺旋线条交织而成的眼睛。或者说,是一个旋涡。它不仅仅是画在纸上,它仿佛是活的,正在纸面上缓缓蠕动,试图将注视者的灵魂吸入其中。
“啪!”
伊琳娜猛地合上了笔记。
她的呼吸急促,冷汗瞬间浸透了法袍。
这是一个陷阱。一个巨大的、跨越了时间的陷阱。
他们以为沃拉克是灾难的本身。他们以为马尔萨斯是最大的威胁。
错了。
全错了。
沃拉克只是一个工具。一个被制造出来的、用来撬开某种更恐怖存在大门的……钥匙。
“法比安……”伊琳娜咬着牙,声音里充满了恨意和恐惧,“你到底……招惹了什么东西?”
她抓起笔记,转身冲出了实验室。
她必须告诉凯兰。这场战争,或许根本就没有结束。
……
当伊琳娜跌跌撞撞地跑回废墟广场时,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黎明来了。
光线穿透了弥漫的灰烬,洒在了那片狼藉的战场上。
凯兰依然跪在那里,怀里抱着布里安娜的尸体。利安德瘫坐在不远处,目光呆滞地看着初升的太阳。
伊琳娜停下了脚步。
她看着这一幕,手中的笔记突然变得千斤重。
告诉他们吗?
告诉这个刚刚失去了挚爱战友的男人,告诉这个信仰崩塌的牧师——你们的牺牲可能只是序曲?那个更大的恐怖还在黑暗中窥视?
伊琳娜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
太残忍了。
这一刻,哪怕是谎言,哪怕是短暂的喘息,也是他们应得的仁慈。
“伊琳娜。”
凯兰的声音突然响起。很轻,很平静,却清晰地传进了她的耳朵。
伊琳娜浑身一震。
凯兰缓缓地抬起头。他的脸上没有泪痕,只有一道道干涸的血迹。他在晨光中看着伊琳娜,那双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空洞,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碎的坚硬。
“你找到了什么?”他问。
他的目光落在了伊琳娜手中的笔记上。
伊琳娜下意识地将笔记往身后藏了藏。
“没……没什么。”她的声音在发抖,“只是一些……疯狂的呓语。法比安已经死了。彻底死了。”
凯兰盯着她看了许久。
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的灵魂,看穿她所有的伪装和恐惧。
终于,他收回了目光。
“是吗。”
他淡淡地应了一声。然后,他重新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布里安娜。
“她很重。”
凯兰突然说道。
“什么?”伊琳娜愣了一下。
“她的铠甲,她的盾牌,她的责任。”凯兰的手指轻轻拂过布里安娜冰冷的脸颊,“她一直背负着这么多东西。她一定很累了。”
他慢慢地,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的双腿有些僵硬,但他站得很稳。他将布里安娜横抱在怀里,就像抱着一个沉睡的孩子。那面碎裂的塔盾,被他用单手提了起来,挂在了自己的背上。
那残破的盾牌,和他那残破的铠甲撞击在一起,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我们回家。”
凯兰说。
他没有再看那片废墟一眼,也没有再问那本笔记的内容。他转过身,迎着初升的朝阳,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
利安德挣扎着爬了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踉跄地跟了上去。
伊琳娜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
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那影子在废墟中摇曳,像是一曲无声的挽歌。
她低下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笔记。那个诡异的符号仿佛还在封皮下跳动。
“回家……”
她喃喃自语。
随后,她将笔记塞进了怀里最贴身的位置。她抬起头,跟上了凯兰的步伐。
风停了。
漫天的灰烬终于落定。
炼金圣殿的废墟在晨光中显得格外狰狞,却又格外安静。
在那破碎的广场中央,在那马尔萨斯消散的地方,一株嫩绿的小草,顽强地从沾满黑血的石缝中钻了出来。
它在风中轻轻摇曳。
似乎在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也似乎,在预示着另一个时代的开始。
尘埃落定。
但故事,还远远没有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