蹄声。
急促、凌乱,像是一连串惊雷滚过干裂的大地,打破了黎明前的死寂。
凯兰·光铸猛地停下脚步。他的手下意识地摸向背后的塔盾——那是布里安娜留下的遗物,现在成了他唯一的防具。
“有人来了。”
伊琳娜·霜语也停了下来。她那根满是裂纹的法杖顶端,微弱的奥术光辉闪烁了一下。她眯起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东方的地平线。
在这条通往首都的古道上,尘土飞扬。
一匹快马,正发疯般地向这边疾驰。马身上全是白沫,鼻孔里喷着粗气,每一次落地都像是要跑断马腿。骑手整个人几乎是趴在马背上的,但他那双死死抓着缰绳的手,却像铁钳一样紧。
“那是……”利安德·圣言往前凑了凑,随后发出一声惊呼,“那是骸骨平原的皮甲!那是我们的……不,那是幸存者部队的人!”
“吁——!”
骑手在距离他们十几米的地方猛地勒马。那匹已经跑到了极限的战马悲鸣一声,前蹄一软,直接跪倒在地,将骑手狠狠地甩了出去。
“小心!”
凯兰扔下塔盾,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他在那个年轻的骑手落地前接住了他。
是个孩子。
或者说,是个还没长开的年轻人。他的脸被风沙吹得干裂,嘴唇上全是血口子,那身皮甲上不仅有泥土,还有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
是阿明。那个总是跟在巴纳比屁股后面的年轻弓箭手。
“咳……咳咳……”
阿明在凯兰怀里剧烈地咳嗽着,每咳一下,嘴角就溢出一丝血沫。但他那双眼睛,那双充血的、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凯兰。
“指……指挥官……”
阿明的声音嘶哑得像两块磨砂纸在摩擦。他挣扎着想要站直身体行礼,却被凯兰一把按住。
“别动。”凯兰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喝水。利安德!”
利安德立刻冲过来,将水囊凑到阿明嘴边,同时掌心亮起微弱的治愈光芒,按在阿明的胸口。
几口水下肚,加上神术的安抚,阿明的呼吸终于平缓了一些。他推开利安德的手,死死抓住凯兰的臂甲,指甲刮擦着金属,发出刺耳的声音。
“赢了……”
阿明的第一句话,就让在场的三个人浑身一震。
“赢了?”伊琳娜的声音有些发颤,“你是说……骸骨平原?”
“赢了!”阿明吼了出来,眼泪瞬间冲刷过他脏兮兮的脸庞,“那个怪物……那个大个子……它化了!它没了!艾拉大人唤醒了大地……草……到处都是草……绿色的……”
他语无伦次地比划着,仿佛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汇来形容那场神迹。
“我们守住了!我们把它的根拔了!”
凯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那一瞬间,他感觉压在心口的一块巨石终于落地了。虽然他相信艾拉和巴纳比,但直到这一刻,直到听到这确凿的消息,他那根紧绷的弦才真正松弛了一瞬。
“好样的。”凯兰拍了拍阿明的肩膀,嘴角露出一丝久违的、发自内心的微笑,“你们都是好样的。巴纳比呢?那个老混蛋肯定在吹牛了吧?告诉他,等我回去,我要请他喝最好的麦酒。”
阿明的身体僵住了。
那原本因为激动而泛红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他抓着凯兰臂甲的手,在剧烈地颤抖。
凯兰的笑容凝固了。
他看着阿明。看着这个年轻人躲闪的眼神,看着他那咬得出血的嘴唇。
一种冰冷的、熟悉的、令人窒息的预感,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凯兰的喉咙。
“他在哪?”凯兰轻声问。
阿明低下头,肩膀耸动着,发出了压抑的呜咽声。
“他在……英雄冢的最上面。”
凯兰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阿明哭着,声音断断续续,“那个怪物……最后的反扑……是他……他一个人……挡住了……”
“他说……他是凡人的壁垒。”
“他说……为了艾拉……为了家园……”
“他死了……站着死的……胸口……”阿明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泣不成声,“胸口开了这么大一个洞……但他没退……一步都没退……”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降临在这条古道上。只有风吹过枯草的沙沙声,和阿明压抑的哭声。
凯兰缓缓地松开了手。他后退了一步,两步。
他的背撞在了那面塔盾上。咚。沉闷的声响。
巴纳比。
那个曾经是审判庭的爪牙,那个曾经想要烧死他们,那个在悔罪堡被他救下时满脸不甘,最后却和他并肩作战、接过了指挥权的老兵。
他死了。
为了守护那片曾经被他视为污秽的土地,为了守护那个他曾经视为异端的拾荒者女人。
“凡人的壁垒……”
凯兰低声重复着这个词。
他想笑,却觉得眼眶发酸。他想哭,却发现自己已经流不出泪了。
布里安娜。巴纳比。
他的盾,碎了两面。
“他……走得安详吗?”利安德在旁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哭腔。
“他在笑。”阿明擦了一把眼泪,抬起头,大声说道,“他死的时候在笑!他说……那个怪物过不去!”
凯兰闭上了眼睛。
他在脑海中勾勒出那个画面。那个总是板着脸的老兵,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露出了那种带着血腥气的、嘲讽的、又无比骄傲的笑容。
“混蛋。”凯兰骂了一句。声音很轻,却带着无比的敬重。“既然是壁垒……那就别塌啊。”
他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睁开眼时,那眼中的悲伤已经被他强行压了下去。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巴纳比用命换来的情报,一定不止这些。
“还有什么?”凯兰看着阿明,“艾拉让你这么急着赶来,不只是为了报丧吧?”
阿明点了点头。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那是一块羊皮纸,上面沾着泥土和草汁,被一根红色的头巾布条系着。
“艾拉大人……不,指挥官说,这是最重要的。”
阿明将信递给凯兰,神色变得无比凝重。
“她说,我们赢了,但也没赢。”
“那个怪物……沃拉克的主体。它在最后关头切断了联系。它没死。它逃了。”
凯兰接过信的手猛地一紧。伊琳娜在旁边倒吸了一口凉气。
果然。
凯兰最坏的预感,被证实了。
他迅速拆开信。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那是艾拉刚学会写字不久留下的痕迹,但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带着一种急迫的警告。
凯兰:
家,我们守住了。巴纳比在看着我们。
但是小心。那条蛇断了尾巴。
它诅咒了我们。它说它要吃掉“文明的心脏”。
它钻进了地下水。那是往西流的。
它去找你了。
它变得更小了,但也更阴毒了。
别死。
如果你需要火,就点亮它。哪怕隔着整个王国,我们也会爬过去。
——艾拉,新生平原守墓人。
凯兰的手指轻轻抚过信纸上那句“别死”。那粗糙的羊皮纸仿佛还带着那片新生草原的温度,带着艾拉那坚定的目光。
“文明的心脏……”伊琳娜凑过来,看了一眼信上的内容,脸色变得铁青,“地下水……向西……首都的供水系统!”
“它去汇合了。”
凯兰将信纸折好,郑重地贴身收好。他的声音冷得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铁。
“它在首都有一个分身。那是法比安留下的祸根。现在,那个拥有吞噬本能的野兽,要去和那个拥有法比安记忆的分身……融为一体了。”
“双头蛇……”利安德喃喃自语,“预言是真的。它们要合体了。”
“这才是真正的灾难。”伊琳娜握紧了法杖,指节发白,“一个拥有神级力量、又拥有人类智慧、还掌握着整座城市命脉的怪物……如果让它在首都完成了进化……”
“那就没人能阻止它了。”
凯兰接过话头。他转过身,看向西方。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下。西方那片原本紫红色的天空,此刻变成了一种诡异的、深沉的黑。而在那黑暗的尽头,首都的点点灯火,就像是无数只在黑暗中眨动的眼睛。
那不再是繁华的灯火。
那是诱饵。那是那个庞大怪物的……胃液发出的荧光。
“它在等我们。”
凯兰说。
“它知道我们会去。它有着法比安的记忆,它了解我们每一个人。它了解我们的弱点,我们的恐惧,我们的……道德。”
他回过头,看向阿明。
这个年轻的信使已经精疲力竭,连站都快站不稳了。
“你的任务完成了,士兵。”凯兰扶住阿明的肩膀,语气变得柔和,“你做得很好。比任何人都好。”
“我……”阿明张了张嘴,“我要跟你们去!我要给指挥官报仇!”
“不。”凯兰摇了摇头,“你回不去。你太累了。而且,你的战场不在这里。”
他指了指东方的来路。
“回去。回到新生平原。告诉艾拉,信我收到了。”
“告诉她,把家守好。那是最后的退路。”
“如果……”凯兰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如果我们失败了。如果首都沦陷了。如果那个怪物吞噬了一切……”
“那就让艾拉封死新生平原。用大地之心封死它。那是这个世界最后的净土。”
阿明愣住了。他听出了凯兰话语中那种视死如归的决绝。
“去吧。”
凯兰将水囊塞进阿明手里,然后用力推了他一把。
“别回头。”
阿明咬着牙,眼泪再次涌了出来。他深深地看了凯兰一眼,又看了看利安德和伊琳娜。
“大人……你们……一定要活着。”
他转过身,爬上那匹已经稍微缓过气来的战马。
“驾!”
蹄声再次响起。
那个年轻的背影,带着悲伤,带着希望,向着东方,向着那个有着英雄冢和新草地的地方,疾驰而去。
古道上,只剩下三个人。
凯兰重新背起了那面沉重的塔盾。
盾牌上的裂纹在月光下显得狰狞而刺眼。那是布里安娜留下的痕迹。
“现在,”凯兰看向伊琳娜和利安德,“我们成了真正的孤军了。”
“孤军?”伊琳娜冷笑了一声。她从怀里掏出一瓶蓝色的药剂,那是她仅存的一瓶精神力恢复药剂,她仰头一口灌了下去。
“法比安是我的师祖。这笔账,算我的家务事。”
她扔掉空瓶子,法杖重重地顿在地上。
“而且,谁说是孤军?”
利安德擦干了脸上的泪痕。他握紧了那根断了一截的牧师杖,脸上露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带着几分傻气的执拗。
“巴纳比在看着我们。布里安娜也在看着我们。”
他指了指头顶那片璀璨的星空。
“他们在上面。我们在下面。”
“我们是被包围了。但被包围的……是那个怪物。”
凯兰看着他的两个同伴。
他笑了。
这是一个很淡、很累、却很真实的笑容。
“说得对。”
他转过身,面对着西方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面对着那座即将成为地狱、或者已经成为地狱的城市。
“它以为它吃掉了文明的心脏。”
“它以为它了解人类。”
“走吧。”
凯兰迈出了脚步。他的战靴踏在古道上,发出了沉稳而坚定的回响。
“去教教那个所谓的‘新神’……”
“什么叫作……凡人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