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医疗所。地下三层,隔离区。
这里的空气是死寂的,只有炼金灯发出的滋滋电流声,和那种让人窒息的消毒水味道。但对于阿里斯来说,这里充满了噪音。
不是耳朵能听到的噪音。
是脑子里的。
阿里斯,这位首都最年轻、也最才华横溢的病理学医生,此刻正死死地抓着自己的头发,眼球上布满了如同蜘蛛网般密集的红血丝。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
在他的面前,是一张巨大的、堆满了各种试管、培养皿和羊皮纸的实验台。而在实验台的正中央,摆着一台精密的、由侏儒工匠打造的高倍显微镜。
“不对……还是不对……”
阿里斯喃喃自语。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在吞咽沙砾。
他颤抖着手,从一旁的一个密封铅盒里,取出了一支试管。试管里装着半管鲜红的血液。
那不是普通的血。
那是从宰相奥德里奇最疼爱的小孙女——那个年仅七岁、原本像百灵鸟一样快乐,现在却眼神空洞、整日对着墙壁低语的女孩身上抽取的样本。
“为什么我看不到你……”
阿里斯将血液滴在载玻片上,重新凑到显微镜前。
镜头下,红细胞在缓慢地流动。它们看起来很正常,甚至可以说,太正常了。没有任何细菌,没有任何毒素,没有任何已知瘟疫的特征。这个女孩的身体健康得像头小牛犊,但她的灵魂却在枯萎。
阿里斯痛苦地闭上眼睛。
挫败感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宰相给了他最高的权限,给了他所有的资源,但他却像个瞎子一样,在这个看不见的迷宫里打转。
“这根本不是病……”
阿里斯猛地直起腰,一把将桌上堆积如山的古老医书扫到了地上。
哗啦!
沉重的书籍砸在地上,扬起一片灰尘。
“这是诅咒!是魔法!这不是医生能解决的!”他咆哮着,像是在对空气发泄着无能的狂怒。
就在这时,一本从书堆里滑落出来的薄册子,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不是医书。那是一本在这个医疗所里被列为“参考资料”的、从黑市上收缴来的违禁品——《新神福音书》。
作者:法比安。
那是首席炼金术士法比安在彻底疯魔、成为沃拉克“传声筒”之后,向外界散布的那些颠三倒四、充满了呓语和狂乱符号的小册子。
阿里斯一直把它当垃圾。
但此刻,那本册子摊开在地板上,某一页上的一行扭曲的文字,在昏暗的灯光下,竟然和显微镜旁的一张手绘草图,产生了某种诡异的重合。
阿里斯愣住了。
他慢慢地、像是怕惊动什么野兽一样,蹲下身,捡起了那本册子。
那是一行关于“圣水”的描述:
“当水流不再是水,当它开始歌唱,灵魂便在波纹中重铸。听,那是来自深渊的……螺旋。”
“螺旋……”
阿里斯猛地转过头,看向显微镜。
他之前一直在找“异物”。他在找细菌,找寄生虫。
但他忽略了“形态”。
他颤抖着手,重新调整了显微镜的焦距。这一次,他不再关注那些红细胞本身,而是关注它们排列的……间隙。
他将显微镜下的魔力滤镜,从“生物模式”切换到了“奥术模式”。
嗡。
镜头里的视野变了。
阿里斯倒吸了一口凉气,整个人像是被雷击中了一样,僵硬在了原地。
他看到了。
那不是血液。
那是一张网。
在那些红细胞的间隙里,游离着无数微小到肉眼根本无法看见的、发着幽幽绿光的“颗粒”。它们不是生物,也不是死物。它们是活着的……符文。
它们像是有生命一样,首尾相连,勾连着每一个红细胞,将它们强行排列成了一个个微小的、不断旋转的——螺旋结构。
那不是混乱。那是秩序。
那是某种极其高等、极其精密、旨在改写生命底层逻辑的——奥术病毒。
“活体……奥术……病毒……”
阿里斯感觉自己的牙齿在打颤。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传统的药物无效。因为这根本不是在攻击身体,这是在“重写”身体!这些病毒就像是无数个微小的工匠,正在把人体改造成一个……接收器。
接收什么?
阿里斯的目光落在那本《新神福音书》上。
“当它开始歌唱……”
阿里斯像疯了一样,抓起旁边的一个扩音炼金装置。他将那个装置的探头,对准了载玻片上的血液样本。然后,他将接收频率,调到了法比安在书中反复提到的那个“神之频段”。
滋滋……滋滋……
起初是一片杂音。
然后,一个声音出现了。
很轻,很细,像是无数只蚂蚁在啃噬骨头,又像是无数个人在深井里低语。
“服从……”
“完美……”
“一即是全……”
“全即是一……”
那滴血,在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沸腾了!
显微镜下,那些绿色的螺旋符文疯狂地旋转起来,它们不仅没有在那一刻死亡,反而开始以惊人的速度分裂、复制、吞噬周围正常的魔力粒子!
这就是真相!
这就是“低语病”的源头!
这是一种通过声音唤醒、通过液体传播、能够将宿主彻底改造成傀儡的——精神瘟疫!
“我找到了……”
阿里斯后退了一步,撞翻了身后的椅子。
“我找到了!!”
他抓起桌上的报告,甚至来不及穿上外套,就跌跌撞撞地冲向了那扇紧闭的大门。
……
宰相府。书房。
奥德里奇·维恩,这位曾经权倾朝野、以铁腕和冷酷着称的帝国宰相,此刻正坐在一张高背椅上。
他老了。
不是那种岁月留下的苍老,而是一种仿佛在一夜之间被抽干了精气神的枯槁。他的背佝偻着,那双曾经锐利如鹰的眼睛,此刻浑浊而黯淡。
在他的面前,放着一杯水。
一杯清澈的、没有任何杂质的清水。
奥德里奇盯着那杯水,看了很久。
“大人。”
管家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声音压得很低,“阿里斯医生来了。他说……有急事。”
奥德里奇的眼皮动了动。
“让他进来。”
片刻后,门被撞开了。阿里斯冲了进来。他那一身白大褂上全是褶皱和药渍,头发乱得像个鸟窝,但他眼中的光,却亮得吓人。
“宰相大人!”
阿里斯扑到书桌前,将那一叠画满了草图和数据的羊皮纸拍在桌上。
“我找到了!我知道它是什么了!”
奥德里奇没有动。他只是缓缓地抬起头,看着这个年轻的医生。
“是什么?”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一阵灰尘。
“是病毒!一种活体奥术病毒!”阿里斯语速极快,像是怕下一秒就会忘记,“它不是自然产生的!它是被制造出来的!它伪装成微小的魔力颗粒,潜伏在液体里!一旦进入人体,它就会潜伏在血液中,等待特定的‘信号’唤醒!”
“信号?”奥德里奇的目光落在那杯水上。
“是的!声音!一种特殊的奥术频率!”阿里斯挥舞着手臂,“法比安!那个叛徒!他不仅仅是在散布谣言!他的那些‘福音’,那些在街头巷尾播放的炼金广播,其实就是唤醒病毒的钥匙!”
“一旦被唤醒,病毒就会重组大脑的神经结构,切断人的自由意志,把人变成……变成……”
阿里斯卡住了。
他看着奥德里奇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突然感到一阵寒意。
“变成什么?”奥德里奇问。
“变成……那个东西的一部分。”阿里斯咽了一口唾沫,“一个巨大的、统一的意识网络里的……一个节点。”
书房里陷入了死寂。
只有墙上的挂钟,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良久,奥德里奇叹了一口气。
“传播途径呢?”他问,“你是说液体。是接触传播吗?还是飞沫?”
“不……比那更糟糕。”
阿里斯的脸色变得惨白。他指着桌上的那杯水。
“我检测了样本。不仅仅是病人的血。”
“我检测了……喷泉的水。井水。甚至……这杯水。”
奥德里奇的手指,在那一瞬间,猛地抽搐了一下。
“水?”
“是的。”阿里斯的声音在颤抖,“所有的水。首都的整个地下供水系统……都被污染了。”
“那种病毒,它就在水里。它极其微小,普通的过滤根本无法拦截。它不仅能通过饮用传播,甚至能通过皮肤接触、通过洗澡、通过……一切。”
“大人。”阿里斯绝望地看着这位老人,“我们……我们都在喝它。这座城市的每一个人,每一天,都在喝它。”
“我们……都已经感染了。”
啪。
奥德里奇的手一抖,那杯水被打翻了。
清澈的液体流淌在名贵的红木桌面上,浸湿了那些文件,沿着桌角滴落。
滴答。滴答。
在那一瞬间,那清脆的水滴声,在奥德里奇的耳中,变成了恶魔的狞笑。
他想起了他的小孙女。
那个最喜欢在花园的喷泉边玩耍的女孩。那个总是笑着捧起水花泼在他脸上的女孩。
“爷爷……水好凉快啊……”
奥德里奇闭上了眼睛。
两行浑浊的泪水,从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滑落。
“原来如此……”
老人低声呢喃,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荒谬。
“我们修筑了最高的城墙。我们部署了最强的军队。我们防备着间谍,防备着刺客,防备着叛军。”
“但最后……”
“敌人是顺着我们的喉咙……爬进来的。”
他猛地睁开眼,那浑浊的眼中,突然爆发出了一股回光返照般的狠戾。
“阿里斯。”
“在。”医生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
“你说它是病毒。”奥德里奇死死地盯着他,“既然是病毒,就有解药。对吗?”
阿里斯愣了一下,随即用力地点头。
“有!理论上绝对有!虽然它结合了奥术,但它的本质还是基于生物结构的!只要能找到一种能够中和那种‘奥术螺旋’的试剂,只要能切断它和那个‘信号’的联系……”
“去做。”
奥德里奇打断了他。
这位宰相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虽然他的背依然佝偻,但那一刻,他身上那股统治了帝国数十年的威压,重新回到了他的躯壳里。
“你需要什么?钱?人?还是我的命?”
“我给你一切。”
奥德里奇绕过书桌,走到阿里斯面前。他那只枯瘦如柴的手,紧紧地抓住了医生的肩膀,力气大得让阿里斯感到疼痛。
“但你要快。”
“因为……”奥德里奇转过头,看向窗外。
窗外,是灯火通明的首都。是那座拥有数百万人口、此刻却安静得有些诡异的城市。
“因为那个怪物……”奥德里奇的声音在颤抖,“它已经醒了。”
“我能感觉到……”
老人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它在敲门。”
阿里斯浑身一震。他看着奥德里奇。他在老人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决绝的疯狂。
宰相也感染了。
但他还在抗争。用他那凡人的、苍老的意志,在和脑海里那个“神”抗争。
“快去!”奥德里奇吼道,“趁我……还是我的时候!”
“是!”
阿里斯红着眼眶,大吼一声。他抓起桌上的报告,转身冲出了书房。
他知道,这不再是一场医学研究。
这是一场战争。
一场与时间、与水源、与那个无形的“神”的战争。
书房里,只剩下奥德里奇一个人。
他看着桌上那滩正在慢慢干涸的水渍。
突然,他的脑海里,响起了一个声音。
那个声音很优雅,很理智,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悲悯。
“为什么要反抗呢,奥德里奇?”
“你不想……再看到你的孙女笑吗?”
“加入我们。在这里,没有痛苦。只有……永恒的宁静。”
奥德里奇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的手抓住了桌角,指甲崩裂,鲜血染红了桌面。
“闭嘴……”
老人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
他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把精致的匕首。那是国王在他六十岁生日时赏赐给他的。
他拔出匕首,毫不犹豫地刺进了自己的大腿!
噗嗤!
鲜血飞溅。剧痛让他那昏沉的大脑瞬间清醒了几分。
“闭嘴!!!”
奥德里奇咆哮着,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对着那个在他脑海里回荡的声音。
“这里是艾瑞亚!”
“我是帝国的宰相!”
“我的脑子……归我自己!!!”
他喘息着,瘫倒在椅子上。汗水和血水混在一起。
但他赢了。至少这一次,他赢了。
窗外,夜色深沉。
那座巨大的城市,像是一头沉睡的巨兽,正静静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或者,等待着……彻底的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