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地下,深度一百二十米。皇家炼金实验室核心区。
这里没有光。或者说,这里不需要那种凡俗的、用来照亮物体表面的光。
无数根粗大的玻璃管道,像是一条条透明的巨蟒,盘踞在黑暗的空间里。管道内部,流淌着那种令人不安的、泛着幽绿荧光的液体。它们在蠕动,在搏动,发出的声响不再是液体的哗哗声,而是一种类似于心脏跳动的——
咚。咚。
首席炼金术士法比安,站在这个巨大的玻璃森林中央。他穿着一件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长袍,那上面沾满了炼金试剂、干涸的血迹,以及一些不知名的粘液。
他张开双臂,像是一个正在指挥着宏大交响乐的指挥家。
“听……”
他闭着眼睛,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迷醉的、病态的潮红。
“听到了吗?这座城市的呼吸。”
不需要炼金扩音器,不需要侦测法阵。因为他的血里有它。
他能感觉到。
头顶上方,那座庞大的城市里,数百万人的血管中,微小的螺旋符文正在欢快地旋转。它们顺着水源进入千家万户,钻进那些愚蠢凡人的喉咙,融入他们的血液,然后像是一颗颗等待发芽的种子,潜伏在大脑皮层之下。
宰相在抵抗?那个老顽固奥德里奇?
哈!
法比安发出一声尖锐的嗤笑。那笑声在空旷的实验室里回荡,像是生锈的铁片在摩擦玻璃。
抵抗毫无意义。当洪水来临时,一只蚂蚁举起触角试图挡路,那不叫英勇,那叫——笑话。
“快了……快了……”
法比安转过身,看向实验室正中央。
那里有一个巨大的、圆柱形的培养槽。槽中并非液体,而是一团悬浮在空中的、只有拳头大小的黑色淤泥。
那是沃拉克的“首都分身”。是法比安最完美的杰作。
此刻,这团淤泥正在剧烈地颤抖。它表面的黑色突起不断地伸缩,像是在接收某种来自遥远彼端的信号。
一种庞大的、古老的、充满了饥饿与威严的意志,正在顺着地下深处那些错综复杂的水脉,以一种惊人的速度逼近。
是从骸骨平原逃回来的“主意识”。
“你也感觉到了,对吗?我的孩子。”
法比安走到培养槽前,将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他的眼神狂热而慈爱,像是在注视着自己的骨肉。
“父亲回来了。”
“那个在荒野中野蛮生长的、充满了原始力量的‘野兽’回来了。而你,拥有我赋予的智慧,拥有这世间最精密的病毒网络的‘大脑’,正等待着与它结合。”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在玻璃上轻轻划动。
“当野兽拥有了智慧,当力量拥有了控制。神,就诞生了。”
而他,法比安,将作为这个新神的“教父”,作为开启新纪元的“钥匙”,获得真正的——永生。
突然。
轰隆!
整个地下实验室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头顶的灰尘簌簌落下,几根脆弱的玻璃管道直接爆裂,绿色的荧光液体洒了一地。
来了。
不是从门。是从地下。
实验室地板中央,那个用于排放废弃魔药的巨大排水口,突然传来了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厚重的精钢格栅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揉成了面团,然后——砰的一声,被狠狠地顶飞了出去!
一股黑色的、恶臭的、仿佛凝固了所有黑暗的洪流,从排水口中喷涌而出!
那不是水。
那是纯粹的、活着的污秽。
它们疯狂地涌入实验室,瞬间淹没了地面,吞噬了仪器。它们像是有意识的触手,贪婪地舔舐着这里的一切——玻璃、金属、甚至空气中的魔力。
法比安没有躲。
他站在齐膝深的淤泥中,任由那些冰冷滑腻的东西爬上他的长袍,缠绕住他的双腿。
他感受到了。
那股庞大得让人灵魂颤栗的意识。那是从地狱深渊爬回来的、带着无尽怒火和饥饿的——沃拉克。
“欢迎回家!”
法比安高举双臂,声音因为极度的兴奋而颤抖,“伟大的存在!我为您准备好了一切!这座城市!这个王国!还有这完美的躯壳!”
他指着培养槽里那团正在疯狂撞击玻璃的分身。
“融合吧!在这里!在我的见证下!让我们一起——”
咔嚓。
培养槽碎了。
但不是被里面的分身撞碎的。
是被地上的淤泥。
那股黑色的洪流瞬间暴起,化作一张巨大的、布满了獠牙的巨嘴,一口将培养槽连同里面的分身吞了下去!
没有融合的光芒。没有神圣的仪式。
只有咀嚼。
令人毛骨悚然的、湿哒哒的咀嚼声。
法比安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不……不对……”他后退了一步,靴子在淤泥中拔出,发出波的一声,“不是这样……应该更优雅……更精密……”
那团吞噬了分身的淤泥,开始蠕动、拔高。
它没有变成什么神圣的人形,也没有变成威严的巨龙。它变成了一团扭曲的、不断变换形状的肉块。无数张脸在肉块表面浮现又消失——有死去的士兵,有被吞噬的鼠王,甚至还有……马尔萨斯那张扭曲的脸。
最后,一张巨大的、由淤泥构成的面孔,凑到了法比安的面前。
那张脸没有眼睛,只有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一个声音,直接在法比安的脑海里炸响。
【这就是……你的“智慧”?】
那声音里没有感激。只有嘲弄。以及……食欲。
法比安浑身冰冷。
“我是你的创造者!”他尖叫起来,声音变得尖利而走调,“是我给了你思维!是我把病毒撒遍全城!你不能用这种态度对我!我是你的盟友!你的引路人!”
【创造者?】
那团淤泥似乎“笑”了。那个黑洞般的嘴咧开了一个夸张的弧度。
【不,法比安。你弄错了一件事。】
【你不是农夫。你只是……肥料。】
下一秒,地上的淤泥突然暴起!
不是攻击。是同化。
法比安突然感觉到体内一阵剧痛!那是来自血管深处的剧痛!
他想起来了。
那次实验。那滴血。
为了让分身获得人类的思维模型,他曾将自己的血滴入了培养皿。他以为那是空制的契约,是血脉的链接。
但他忘了。沃拉克的本质,是——吞噬。
那滴血,不是锁链。是路标。是沃拉克留在他体内的、一道敞开的后门!
“啊啊啊啊啊——!!!”
法比安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他看到自己的皮肤下,无数黑色的血管像蚯蚓一样暴突起来。那些潜伏在他血液里的、原本受他控制的“奥术病毒”,此刻全部倒戈!
它们不再听从他的指令,而是听从那个更高位阶的“主脑”。
它们在疯狂地复制,疯狂地吞噬他的红细胞,将他的血肉、骨骼、甚至神经,全部转化为——淤泥。
“停下!停下!!”
法比安跌倒在泥潭里。他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皮肤,将脸抓得鲜血淋漓。
“我还有用!我知道禁咒的配方!我知道王国的弱点!我知道怎么打开那扇门!别吃我!别吃我!!”
作为一名追求真理的炼金术士,他曾无数次幻想过“飞升”的场景。
也许是化作纯粹的能量,也许是成为星辰的一部分。
但他从未想过,所谓的“飞升”,竟然是被——消化。
【那些知识……】
沃拉克的声音变得慵懒而满足,像是一个正在享用大餐的饕餮。
【……吃了你,就全是我的了。】
淤泥顺着法比安的七窍钻了进去。
他的舌头融化了。他的眼球爆裂了,化作两团黑色的液体流下。
但他的意识还活着。
这才是最恐怖的刑罚。
沃拉克没有立刻抹去他的意识。它在一点点地“拆解”他的灵魂。
法比安感觉自己的记忆像是一本书,被人粗暴地撕开。
他童年第一次调配药剂的欣喜……撕碎。
他在学院里踩着同僚尸体上位的阴谋……吞噬。
他对永生的渴望,对真理的痴迷,对他那未完成的“异界之门”理论的构想……
全部被剥离,被咀嚼,被转化成了沃拉克的一部分。
“不……那是我的……我的……”
法比安的残魂在虚空中发出无声的哀嚎。
他感觉自己在无限地膨胀,又在无限地缩小。他仿佛变成了这滩淤泥里的一个气泡,又仿佛变成了整座城市地下水网里的一缕幽魂。
极度的痛苦之后,竟然是一种诡异的、扭曲的——狂喜。
【看到了吗?法比安。】
沃拉克的声音和他自己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这就是你梦寐以求的……全知。】
【你没有死。你只是……成为了更伟大的存在的一部分。】
【我们……即是神。】
法比安最后的意识,在那一瞬间崩溃了。
他不再是法比安。不再是首席炼金术士。不再是个人。
他成了“它”。
实验室里,惨叫声消失了。
只剩下那团巨大的、占据了整个空间的黑色淤泥,在缓缓地蠕动,收缩,塑形。
所有的玻璃管道都碎了。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
但在黑暗中,一双眼睛,缓缓睁开。
那不是人类的眼睛。也不是野兽的眼睛。
那是一双由无数流动的奥术符文构成的、闪烁着冰冷智慧光芒的——复眼。
它有着野兽的贪婪,有着学者的理智,有着阴谋家的狡诈。
“完美的……形态。”
一个新的声音,在这个死寂的地下空间响起。
那个声音不再沙哑,不再刺耳。它变得优雅,磁性,带着一种令人想要顶礼膜拜的、如丝绸般顺滑的质感。
那是法比安的声音。但又不是。
新生的沃拉克,缓缓地抬起手。
那不再是淤泥触手,而是一只结构精密、表面覆盖着黑色角质层和流光符文的人类手掌。
它轻轻一握。
嗡——
头顶上方。
皇宫。兵营。贵族区。贫民窟。
整座首都,数十万个大脑,在同一时间,发出了一声看不见的共鸣。
就像是数十万根丝线,同时被一只手攥紧了。
实验室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首都地图。
沃拉克转过头,看着那张地图。那双复眼中,流露出一种像是看自家后花园般的惬意。
“谢谢你的款待,法比安。”
它微笑着,嘴角咧开一个完美的弧度。
“现在……”
“该给这个世界,上一课了。”
它迈开步子,走向黑暗的深处。每一步落下,地下的水网就随之脉动。
“第一课的题目是……”
“顺从。”
首都街头。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一个正在打扫街道的清洁工,突然停下了手中的扫帚。
一个正在巡逻的卫兵,突然停住了步伐。
一个正在给孩子喂奶的母亲,突然停止了摇晃。
他们的眼睛里,原本的疲惫、警惕、温柔,在这一瞬间,统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的空洞。
然后,他们同时抬起头,看向皇宫的方向。
嘴角,缓缓勾起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优雅而诡异的——
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