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透过皇宫大殿那高达二十米的彩色玻璃穹顶,倾泻而下,在黑曜石铺就的地面上投射出斑斓而神圣的光斑。
金色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这里是艾瑞亚王国的权力心脏——金耀大殿。
国王瑟伦三世瘫坐在那张代表着至高无上权力的狮鹫王座上。他太累了。那顶镶满了红宝石的王冠,此刻沉重得像是一座山,压得他几乎抬不起头。
但他不能低头。
因为就在昨天,漫长而血腥的内战终于画上了句号。
瓦莱里乌斯将军的魔导炮轰碎了叛军的指挥中枢。女伯爵索拉——那个该死的、差点毁了他祖业的疯女人,据说已经被炸断了双腿,像条死狗一样被拖进了地牢。
“赢了……”
瑟伦三世端起手边的金杯,颤抖着抿了一口猩红的葡萄酒。酒液顺着喉咙流下,却无法驱散他骨髓里的寒意。
大殿里很安静。太安静了。
按照惯例,此刻应该有庆功的号角,有贵族们的阿谀奉承,有侍从们忙碌的脚步声。
但今天,大殿里只有他一个人。
不,还有他的卫队。
两排身穿银色重甲的皇家禁卫军,手持长戟,像雕塑一样分列在大殿两侧。他们的面甲放了下来,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那冰冷的金属光泽。
“加勒特。”
国王放下了酒杯,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一丝老人的疲惫和沙哑。
没有回应。
“加勒特!”
国王皱起眉头,提高了一点音量。
加勒特是他的卫队长。一个跟了他三十年的老兵,忠诚得像是一条老狗。在内战最危急的关头,是加勒特替他挡下了一支毒箭。
蹬。
一声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站在最前排的那名卫队长,终于动了。
他缓缓地转过身,向着王座走来。
瑟伦三世眯起眼睛。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今天的加勒特有些……陌生。
那个总是因为旧伤而有些跛脚的老兵,此刻走得异常平稳。他的步伐轻盈得不像是一个穿着六十磅重甲的人,倒像是一只……猫。
或者说,一只披着铁皮的幽灵。
“陛下。”
加勒特在台阶下十米处停住了。他没有下跪。
瑟伦三世的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王座的扶手。
“你的头盔。”国王冷冷地说道,“摘下来。我要看到你的脸。”
加勒特抬起手。那只戴着铁手套的手,动作优雅而缓慢地解开了面甲的扣环。
咔哒。
面甲落下。
露出了那张满是风霜和伤疤的脸。
那是加勒特的脸。那道从左眉骨一直划到下巴的旧伤疤,是当年在北方边境救国王时留下的。
瑟伦三世松了一口气。
“你吓了我一跳,老伙计。”国王苦笑了一声,重新靠回椅背上,“外面怎么样了?索拉那个贱人招供了吗?还有……城里的‘流感’怎么样了?我听说今早很安静,是不是疫情好转了?”
加勒特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国王。
那双眼睛。
瑟伦三世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那不是加勒特的眼睛。
加勒特的眼睛是褐色的,总是带着一种憨厚和对君主的敬畏。
但眼前这双眼睛……
瞳孔扩散到了极致,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眶。在黑色的瞳孔深处,隐隐有一圈幽绿色的光轮在缓慢旋转。
那眼神里没有敬畏。没有忠诚。甚至没有“人”的情绪。
那是……神在俯瞰一只蚂蚁时的眼神。
悲悯。冷漠。以及一种绝对的掌控。
“加勒特?”国王的声音开始发抖。
“加勒特·风行者,于今早五点零三分,已经……休息了。”
卫队长的嘴唇开合,发出的却不是他那粗糙的烟嗓。
那个声音,优雅、磁性、如丝绸般顺滑。它在大殿里回响,带着一种奇异的共鸣,仿佛是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的。
“你是谁?!”
瑟伦三世猛地站了起来,碰翻了金杯。红酒泼洒在台阶上,像是一摊触目惊心的血。
“我是谁?”
卫队长歪了歪头。这个动作带着一种孩童般的天真,却让国王感到一股寒气直冲天灵盖。
“我是加勒特。我是这大殿里的每一个卫兵。”
“我是那个给你倒酒的侍女。我是那个在御花园修剪玫瑰的园丁。”
“我是……这座城市。”
随着那个声音落下。
哗啦——!
大殿两侧,那两排一直纹丝不动的禁卫军,突然同时有了动作。
一百名全副武装的精锐士兵,动作整齐划一,没有哪怕毫秒的误差。
他们同时转身,面朝王座。
他们同时抬手,摘下了头盔。
一百张不同的脸。
年轻的,年老的,英俊的,丑陋的。
但此刻,这一百张脸上,挂着一模一样的表情。
嘴角上扬十五度。眼神空洞而深邃。
那个微笑。
那个曾在法比安脸上出现过,曾在面包师脸上出现过,曾在千万个感染者脸上出现过的——微笑。
“护驾!护驾!!!”
瑟伦三世疯了一样地尖叫起来。他拔出了腰间的佩剑,那是象征王权的狮心剑,剑身在颤抖。
没有人冲进来。
大殿的大门紧闭着。
那些平日里哪怕他咳嗽一声都会立刻出现的内侍、暗卫,此刻就像是从这个世界上蒸发了一样。
不。他们都在。
国王透过大门的缝隙,看到门外站满了人。
内侍总管。宫廷法师。甚至还有几个负责清扫的老妇人。
他们都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门缝里的国王。
他们的脸上,都挂着那个微笑。
“怎么会……”
剑从国王的手中滑落,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瑟伦三世跌坐在王座上。他看着台阶下的加勒特,看着那一百名带着诡异微笑的卫兵。
一种比死亡更深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赢了内战。
他击败了所有的政敌。
他以为自己守住了王权。
但就在他为了胜利而举杯的那一刻,他的王国,他的子民,甚至他最信任的卫队长……
已经被偷走了。
被那个无形的、像瘟疫一样蔓延的幽灵,偷得干干净净。
“为什么要害怕呢,瑟伦?”
卫队长拾级而上。他的脚步声在死寂的大殿里,像是死神的倒计时。
他走上高台,站在了王座面前。
他没有行礼,也没有攻击。他只是像看着一个闹脾气的孩子一样,看着瑟伦三世。
“你看,战争结束了。”
卫队长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整个虚空。
“不再有贵族的阴谋。不再有平民的暴动。不再有贪污,不再有饥饿。”
“我给了你梦寐以求的东西——一个绝对服从、绝对高效、绝对和平的王国。”
“你……不是一直想要这个吗?”
“魔鬼……你是魔鬼……”瑟伦三世缩在宽大的王座里,身体抖得像筛糠一样。他抓起手边唯一的东西——那个沉重的红宝石权杖,狠狠地砸向卫队长。
砰。
卫队长没有躲。权杖砸在他的额头上,鲜血流了下来。
但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嘴角的弧度也没有丝毫变化。
“魔鬼?”
卫队长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血,放在嘴里尝了尝。
“不。”
“我是……进化。”
他弯下腰,那张满是鲜血的脸凑到了国王的面前。彼此的呼吸交融在一起。
“听着,瑟伦。我留着你,不是因为我需要一个国王。”
“在这座城市里,只有我是唯一的王。”
“我留着你,是因为我需要一个……见证者。”
沃拉克的声音在国王的脑海中低语。
【我要你看着。】
【看着我是如何把这个充满缺陷的、肮脏的、混乱的世界,变成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我要你坐在在这个王座上,戴着你的王冠,握着你的权杖。】
【但你哪儿也去不了。你也什么都做不了。】
【你将是我……最尊贵的囚徒。】
卫队长直起腰。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卷羊皮纸。
那是国王刚刚签署的、关于“圣地巡礼”的诏书。
“签字很漂亮,陛下。”
卫队长微笑着,将诏书轻轻放在国王的膝盖上。
“第一道旨意已经下达了。孩子们都很高兴。”
“现在,请您休息吧。”
“毕竟……”
卫队长转过身,面向大殿下方那一百名微笑的卫兵,面向门外那成千上万个微笑的子民。
他张开双臂,发出了一声来自地底深处的、充满了神性的宣告:
“在这个新世界里。”
“除了赞美。”
“不需要任何其他的声音。”
轰——!
一百名卫兵同时单膝跪地。
甲叶撞击地面的声音,整齐得像是一声巨雷。
“赞美新神!!”
这声音穿透了大殿,穿透了宫墙,与外面广场上数万人的呐喊汇聚在一起。
瑟伦三世呆呆地坐在王座上。
阳光依旧灿烂。
但在那耀眼的光芒下,他只觉得冷。
刺骨的冷。
他看着自己手中的空酒杯。
在那红色的残酒倒影里,他看到了自己。
一个戴着王冠的、只有他自己还醒着的……
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