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
不是自然止息,而是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生生掐断了咽喉。
距离艾瑞亚王都主城门还有三公里,凯兰·光铸勒住了缰绳。战马不安地打着响鼻,蹄铁在干燥的土路上刨出一层灰白的尘土。这种动物的直觉往往比人类更敏锐,它在抗拒,哪怕是鞭策也无法让它再向前哪怕半步。
“你也感觉到了吗?”
伊琳娜·骑马来到他身侧。这位从骸骨平原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首席法师,此刻脸色苍白得像一张浸透了冰水的羊皮纸。她没有看前方的城墙,而是死死盯着手中的魔力侦测水晶。
水晶没有发光。
它裂了。
就在刚刚踏入这片区域的瞬间,内部精密的奥术核心仿佛承受不住某种庞大意志的挤压,崩成了粉末。
“没有魔力波动。”伊琳娜的声音沙哑,像是在吞咽着碎玻璃,“或者说,这里的魔力……被‘驯化’了。”
驯化。
这个词让利安德·圣言打了个寒颤。他紧了紧身上的牧师长袍,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作为治疗者,他比任何人都更依赖对生命律动的感知。但现在,在他的感知视界里,前方那座拥有五十万人口的宏伟都城,是一片虚无。
没有痛苦的呻吟,没有欢愉的笑声,没有愤怒的咆哮。
那里明明耸立着城墙,飘扬着旗帜,却像是一座埋葬了千万年的巨大坟墓,安静得只能听到他们三个人的心跳声。
咚。咚。咚。
“我们来晚了吗?”利安德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颤抖的绝望。
“只要还有一个灵魂在挣扎,就不算晚。”
凯兰的声音冷硬如铁。他翻身下马,动作利落,没有任何拖泥带水。战马已经受惊,再骑下去只会是累赘。他解下背后的光耀战锤,那沉重的金属握柄在他掌心中传来熟悉的冰凉触感,这是此刻唯一能给他真实感的东西。
“步行。”
凯兰简短地命令道。
三人弃马。靴底踩碎路边的枯草,发出刺耳的脆响。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紧绷的琴弦上。
随着距离的拉近,那座被称为“不夜城”的王都终于露出了它的真容。
城门大开。
没有拒马,没有路障,甚至连那个用来防备叛军冲锋的吊桥也完全放了下来,平铺在护城河上,像是一条猩红的舌头,邀请着猎物步入巨兽的口腔。
城墙上站满了卫兵。
他们穿着擦拭得锃亮的银甲,长戟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芒。他们站得笔直,间距精准得如同是用尺子量过。
“准备战斗。”
凯兰低吼一声,身上的圣光瞬间爆发,金色的光焰在战锤上缭绕。伊琳娜手中的法杖顶端凝聚起极寒的冰霜,利安德则迅速为三人加持了心灵护盾。
他们是战士。他们习惯了鲜血,习惯了厮杀,习惯了面对狰狞的怪物和疯狂的异端。
他们做好了迎接箭雨、魔法轰炸甚至自杀式冲锋的准备。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当他们踏上吊桥的那一刻,城墙上的卫兵们动了。
不是拉弓,不是举戟。
他们整齐划一地——弯下了腰。
唰。
数百名卫兵同时行礼,动作标准得令人毛骨悚然。
“欢迎回家,光铸者阁下。”
一个声音从城门洞里传了出来。
那不是一个人在说话。那是几十个人、甚至上百个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通过某种诡异的共鸣,合成了一个听起来优雅、温和,却没有任何温度的男声。
凯兰的瞳孔骤然收缩。
城门阴影里,走出了一队穿着华丽长袍的内侍。为首的正是宫廷总管,那个曾经在先王面前唯唯诺诺、连大气都不敢出的老好人。
此刻,这位总管正微笑着。
嘴角上扬十五度。眼神空洞,瞳孔深处泛着幽绿色的微光。
“陛下已经在等您了。”总管微微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还有霜语大师,圣言阁下。茶点已经备好,是你们最喜欢的口味。”
“这是什么把戏?!”布里安娜不在了,伊琳娜此刻的暴躁就像是被点燃的引信,她手中的法杖猛地顿地,一道冰锥贴着总管的脸颊飞过,钉在了后方的城墙上。
碎石飞溅,划破了总管的脸颊。
鲜血流了下来。
总管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他伸出舌头,舔去了嘴角的血珠,脸上的笑容甚至加深了几分。
“这不是把戏,大师。”
“这是……礼貌。”
“你到底是谁?”凯兰踏前一步,战锤直指总管的鼻尖,圣光的高温烤焦了对方的眉毛,“滚出他的身体!”
“我是谁?”
总管歪了歪头。与此同时,城墙上的数百名卫兵,城门口扫地的老妇人,甚至护城河边钓鱼的孩童,同时歪了歪头。
成百上千双眼睛,在这个瞬间,全部聚焦在了凯兰身上。
“我是这座城。”
“我是每一块砖石,每一滴水流,每一个呼吸。”
“我是……沃拉克。”
这声宣告如同重锤,狠狠地砸在三人的心头。
利安德踉跄了一步,脸色煞白:“全城……都被控制了?这不可能……哪怕是大法师也做不到同时控制几十万人……”
“控制?不,多么粗鲁的词汇。”
总管摇了摇头,那神情像是在教导一个不开窍的学生。
“我只是……统一了他们。”
“进来吧,看看这个新世界。没有争吵,没有犯罪,没有痛苦。这不是你们一直想要守护的吗?”
“这不叫守护,这叫饲养!”凯兰怒吼,手中的战锤光芒大盛,“让开!否则我就踏着你的尸体过去!”
“暴力。”总管叹了口气,眼中流露出一种真诚的悲悯,“为什么你们总是如此迷恋暴力?明明有更高效的方式。”
他并没有阻拦。
相反,他退到了路边,甚至恭敬地弯下了腰。
所有的卫兵,所有的内侍,全部退开,让出了一条通往皇宫的大道。
一条宽阔、整洁、却死寂得让人窒息的大道。
“请。”
这是阳谋。
也是最傲慢的挑衅。
那个新生的神明在告诉他们:你们手中的武器毫无意义,因为这里没有敌人。这里只有你们想要保护的“人质”。
凯兰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看着那条通往城市深处的道路,看着那些脸上挂着幸福微笑、如同提线木偶般的人们。
他握着战锤的手在颤抖。
不是因为恐惧。
而是因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在骸骨平原,他面对的是怪兽,他可以毫不犹豫地砸碎它们的头颅。在炼金圣殿,他面对的是堕落者,他可以心无旁骛地净化他们的灵魂。
但在这里。
这是他的家。
这些是他的同胞。
那个卖花的姑娘,曾经在他出征时羞涩地送过他一朵风信子。那个守门的老兵,曾经教过他如何保养铠甲。
现在,他们都在看着他。微笑着。等待着他。
如果要战胜沃拉克,难道要让他亲手毁掉这座城吗?
“凯兰。”
一只冰凉的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是伊琳娜。
这位平日里只会用数据和理论说话的女法师,此刻眼中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
“别看他们的眼睛。”
伊琳娜低声说道,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现在的他们,只是沃拉克的感官。那个怪物想用这种方式击垮你的意志。它想让你觉得你是外人,你是入侵者,你是破坏这‘完美’世界的罪人。”
“难道我们不是吗?”利安德痛苦地捂住额头,“如果我们动手,会死多少人?”
“如果我们不动手,他们就已经死了。”
伊琳娜猛地转头,盯着利安德,那目光锐利如刀,“看看那个总管!他的灵魂还在吗?他的自我还在吗?这具躯壳里装着的只是那个怪物的一段呆码!利安德,你是牧师,你比我更清楚,没有自由意志的生命,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我们不是来杀戮的。”
凯兰深吸了一口气。
那股在骸骨平原上重铸的、融合了圣光与谐振之力的全新力量,在他的血管里奔涌。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总管,越过那些微笑的人群,直刺皇宫的方向。
他仿佛看到了那个盘踞在城市地下、用无数触须操纵着一切的巨大主脑。
“我们是来……唤醒的。”
凯兰迈出了步子。
第一步,踏在吊桥上。沉重的战靴声打破了死寂。
“我们不接受邀请。”
他冷冷地说道,声音不大,却在圣光的加持下,传遍了整个城门区域。
“我们是防线。”
“最后的防线。”
“在我们的身后,是自由意志的底线。在我们的面前,无论是神明还是恶魔,都必须止步。”
轰——!
随着他的话语,一道肉眼可见的金色波纹,以他为中心,向着四周猛烈扩散。
这不是攻击。
这是——共鸣。
“光弦”之力。
那个曾经在炼金圣殿击碎了马尔萨斯混沌之心的力量,此刻化作了无数根无形的琴弦,狠狠地拨动了周围的空间法则。
嗡——
空气震颤。
那些原本挂在卫兵和内侍脸上的、完美的微笑,突然出现了一瞬间的僵硬。
那个总管的身体猛地一颤,眼中的绿光剧烈闪烁。他的嘴角抽搐着,发出了一个不属于沃拉克的、干涩而嘶哑的声音:
“疼……”
那是人类的痛觉。是灵魂被强行挤压在角落里的哀鸣。
沃拉克的完美控制,出现了一丝裂痕。
“有效!”伊琳娜眼中精光暴涨,她迅速从怀中掏出几瓶药剂,那是她和医生阿里斯研制的、尚未完善的“解药”原型,“它的网络不是无懈可击的!只要干扰够强,灵魂就会反抗!”
“走!”
凯兰没有停顿,他像是一艘破冰船,硬生生地挤进了那粘稠的、令人窒息的“完美秩序”之中。
总管试图阻拦,但他的身体在“光弦”的共鸣下变得迟钝而混乱。凯兰只是用肩膀一撞,就将他撞飞出去。
三人冲入了城门甬道。
前方,是曾经繁华的中央大街。
此刻,街道两旁站满了人。
数万名市民。
他们没有攻击,也没有退让。他们手挽着手,肩并着肩,组成了一道又一道的人墙。
而在人墙的后面,在那些建筑的阴影里,一些更加扭曲、更加危险的东西正在蠢蠢欲动。
那是被沃拉克深度改造过的“精英”。
身高三米的缝合暴徒,长着利爪的变异猎犬,以及……那些曾经是皇家法师团的成员,此刻正漂浮在半空,手中凝聚着幽绿色的奥术飞弹。
“看来,它不打算让我们轻松去喝茶了。”
伊琳娜冷笑一声,法杖顶端的光芒骤然炸裂,化作一面巨大的寒冰护盾,挡在了队伍前方。
“那就打进去。”
凯兰举起战锤。
“利安德,看着我的后背。伊琳娜,把路轰开。记住,不要杀人,只要打晕他们,或者切断他们与地下的联系!”
“明白!”
“为了艾瑞亚!”
随着一声怒吼,凯兰发动了冲锋。
他像是一道金色的闪电,撕裂了灰暗的街道。
战锤挥舞,却收敛了致命的锋芒,只用震荡波将挡在前面的人墙冲散。
但这仅仅是开始。
当他们冲入街道的那一刻,整座城市——活了。
屋顶上的瓦片被掀开,变成了利刃般的暗器。
下水道的井盖炸裂,涌出了无数变异的鼠潮。
甚至连路边的路灯柱,也扭曲着拔地而起,变成了挥舞着金属手臂的构装体。
沃拉克不再伪装它的礼貌。
它被激怒了。
不知好歹。
那个宏大的声音在天空中炸响,震得玻璃粉碎。
既然你们拒绝了天堂……
那就赐予你们地狱。
整座城市的阴影仿佛都在这一刻站了起来,向着这三个渺小的身影压了过去。
但那点金色的光芒,始终没有熄灭。
它在黑暗中摇曳,微弱,却倔强。
那是这座沦陷的孤岛上,最后的一座灯塔。
那是人类最后的——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