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
先王雕像的碎块散落在十字路口,像是一具被肢解的巨兽尸体。那个被凯兰从“奥术监视者”状态中强行唤醒的年轻法师,正蜷缩在碎石堆旁,抱着头,发出压抑而破碎的啜泣声。
他醒了。他是这条街上唯一醒着的人。
所以,他成了这里最痛苦的人。
“别看。”利安德走过去,脱下自己的牧师长袍,罩在了年轻法师的身上,挡住了他看向周围的视线,“深呼吸,孩子。看着我,只看着我。”
年轻法师颤抖着抬起头,那双恢复了清明的眼睛里写满了崩溃:“神父……我记得……我都记得……我刚才想杀了你们……我还记得那些……那些声音……”
“那不是你。”利安德握住他冰冷的手,试图传递一丝神术的温暖,但他发现这里的圣光被环境压制得如同风中残烛,“那只是……一场噩梦。”
“噩梦?”
那个宏大而优雅的声音,再次从四面八方的扩音管道中流淌而出。
“不,利安德·圣言。他刚刚经历的,是‘效率’。”
沃拉克并没有因为凯兰摧毁了它的雕像而暴怒。相反,它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宽容的、甚至带着几分宠溺的笑意。
“看看周围吧。你们制造了混乱,你们带来了破坏。但我的城市……包容了你们。”
凯兰猛地抬头。
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微缩。
并没有卫兵冲上来围剿,也没有市民尖叫着逃窜。
那些原本被阻断的人流,就像是一条遇到了礁石的河流,自然而然地分流、绕行。
一名清洁工推着车走了过来。他脸上挂着那个标准的微笑,动作轻柔地绕过凯兰,开始清扫地上的碎石。他没有看那个哭泣的法师一眼,仿佛那只是另一块需要被清理的大型垃圾。
几个路过的市民小心翼翼地跨过地上的裂缝,甚至没有弄脏鞋底。他们的步伐节奏没有乱哪怕半拍。
没有围观。没有指指点点。
这座城市不仅没有痛觉,甚至……没有好奇心。
它极其冷漠,又极其高效地,将凯兰他们制造的这场“爆炸”,瞬间消化于无形。
“这就是你所谓的‘包容’?”凯兰看着那个正在默默扫地的清洁工,握着战锤的手青筋暴起,“你剥夺了他们对危险的本能反应!”
“我剥夺的是‘惊慌’,光铸者。”
沃拉克的声音引导着他们的视线。
“向前走吧。去看看我的‘恩典’。也许看完之后,你们会明白,为什么他们愿意把灵魂交给我。”
……
队伍继续前行。
凯兰走在最前面,时刻维持着“光弦”的共鸣场,将那个虚弱的年轻法师护在中间。伊琳娜则时刻记录着周围魔力的流动,她的眉头越锁越紧。
“不对劲。”伊琳娜低声说道,“我们正在深入腹地,但防御反而越来越薄弱了。它在……给我们让路。”
“它想向我们炫耀。”凯兰冷冷地说,“或者说,它想‘感化’我们。”
他们穿过了贸易区,来到了一片开阔的广场。
这里曾经是首都最大的贫民窟——泥瓦巷的入口。
利安德对这里很熟悉。他年轻时曾无数次来这里布道、施粥。记忆中,这里永远充斥着污水的臭味、乞丐的纠缠、病人的呻吟,以及为了抢夺一块发霉面包而爆发的斗殴。
但现在,他停下了脚步,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没有污水。没有烂泥。
原本低矮破旧的窝棚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整齐洁白的方块建筑。它们看起来像蜂巢,每一个“房间”的大小都完全一致。
广场中央,不再是施粥的破锅,而是一座巨大的、精密的炼金装置。
长长的队伍正在装置前移动。
那是一群原本应该是“乞丐”的人。
但现在,他们穿着统一的灰色亚麻布衣服,洗得干干净净。没有跳蚤,没有皮肤病。
他们排着队,一个接一个地走到装置前。
咔哒。
装置吐出一个金属托盘。托盘里放着一块标准重量的合成肉块、两片白面包、一杯清水,以及……一颗绿色的药丸。
那是维持他们体内病毒活性的“圣餐”。
那个人拿起托盘,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然后走到指定的用餐区,坐下,开始进食。
没有狼吞虎咽。没有争抢。
每个人都细嚼慢咽,仿佛在品尝世间最美味的珍馐。
“这就是……泥瓦巷?”利安德喃喃自语,感觉自己的认知正在崩塌。
“是的,利安德。”
沃拉克的声音适时地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种诱导性的温柔。
“你曾经在这里施粥,对吗?我记得你的记忆。你每天只能救济五十个人。而剩下的五千人,只能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诅咒命运的不公。”
“你为了他们祈祷,你为了他们流泪。但神只回应你了吗?”
“没有。”
沃拉克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但我回应了。”
“看看他们。每个人都有衣服穿。每个人都有饭吃。营养均衡,热量充足。没有谁比谁多一口,也没有谁比谁少一口。”
“绝对的公平。绝对的温饱。”
“利安德,这不正是你向神明祈求了无数遍的‘天国’吗?”
利安德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看着那些正在安静进食的人。
那是老皮特,那个断了一条腿的老兵,以前总是酗酒打人,现在却安静得像个孩子。
那是小玛丽,那个总是因为饥饿而偷东西的孤儿,现在正优雅地用勺子喝水。
这确实是“天堂”。
如果忽略他们眼中那幽绿色的鬼火,如果忽略他们脖子上暴起的青色血管。
“这不是天国……”利安德的声音在发抖,却异常坚定,“这是饲养场。”
“有什么区别?”沃拉克反问。
“区别在于选择!”利安德猛地转过身,对着虚空大喊,“老皮特可以选择喝酒,也可以选择戒酒!小玛丽可以选择偷窃,也可以选择从良!那是他们的人生!即便充满了苦难,那也是属于他们的苦难!”
“而你!你把他们变成了家畜!你剥夺了他们变好的可能,也剥夺了他们变坏的权利!”
“变坏的权利?”
沃拉克发出了一声轻笑。
“多么傲慢的论调。牧师,你去问问他们,问问那个正在吃肉的老皮特。如果让他选,他是愿意拥有‘醉死街头的自由’,还是愿意拥有‘填饱肚子的奴役’?”
利安德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法反驳。
这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对于在生存线上挣扎的人来说,尊严和自由,往往比不上一块面包。
沃拉克精准地切中了人性的软肋。它利用了人类的软弱,将其变成了自己统治的基石。
“这就是它的可怕之处。”
凯兰的手按在了利安德的肩膀上,沉稳的力量透过掌心传来。
“它不制造邪恶。它制造‘舒适’。它用安逸买断了灵魂。”
“利安德,别被它绕进去。痛苦确实难熬,但正是因为有痛苦,快乐才显得珍贵。正是因为有死亡,生命才拥有重量。”
“它消除了阴影,但也同时……熄灭了光。”
队伍穿过“食堂”,来到了一片更加安静的区域。
这里是……医院?
或者说,修理厂。
透过透明的玻璃墙,他们看到了一排排洁白的床位。躺在床上的,都是老人和重病患者。
没有医生。只有几台悬浮的炼金机械臂,正在给病人们注射药剂。
“那是安乐死。”伊琳娜突然开口,声音冰冷,“我在法比安的笔记里见过这种配方。”
病床上的老人们,脸上挂着那个永恒的微笑。随着药剂推入,他们的呼吸渐渐停止。
没有挣扎。没有恐惧。
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紧接着,床板翻转。尸体直接滑入下方的通道——那是通往地下生物质转化池的管道。他们将成为沃拉克主脑的养料。
“生与死,在这里完成了闭环。”沃拉克的声音充满了理性的冷酷,“他们老了,病了,痛苦了。我赐予他们无痛的终结。他们的物质回归集体,滋养新的生命。”
“没有浪费。没有悲伤。”
“这难道不是最大的慈悲吗?”
“慈悲?”
利安德看着那一幕,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他看到一个老人在死去的前一秒,手还在微微颤抖,似乎想去抓什么东西。也许是家人的手,也许是年轻时的回忆。
但机械臂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连告别的机会都不给……连最后的一滴眼泪都不允许流……”
利安德从怀里掏出圣徽,死死地攥在手里,锋利的边缘刺破了掌心。
“如果这就是你的‘恩典’,沃拉克。”
“那我宁愿下地狱!”
轰!
一道柔和但坚韧的大地神术光辉,猛地从利安德身上爆发出来。
不是为了攻击,而是为了——悲悯。
绿色的光波扫过那座“修理厂”。
虽然无法复活死者,虽然无法解除控制,但那光芒中蕴含的、来自大地母亲的温柔,让那些还没死去的病人,眼中的绿光微微黯淡了一瞬。
一滴浑浊的眼泪,从一个老人的眼角滑落。
那是这座城市里,第一滴属于人类自己的眼泪。
“哼。”
虚空中,沃拉克发出了一声不悦的冷哼。
“顽固。既然你们拒绝理解……”
“那就去见识一下,‘不理解’的代价吧。”
随着这句话,周围的景色变了。
他们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通往皇宫广场的最后一段路——凯旋大道。
而此刻,大道尽头,出现了一堵墙。
一堵由人组成的墙。
不是普通的市民。
那是——皇家骑士团。
整整五千名全副武装的重装骑士,骑着披甲的战马,静静地列阵在皇宫广场前。
他们没有微笑。
他们的面甲全部放下,只露出一双双燃烧着绿色鬼火的眼睛。
而在骑士团的最前方,一个高大的身影骑着一匹如小山般的变异战马,手中提着一把长达三米的巨型斩马剑。
那是……瓦莱里乌斯将军。
这位曾经为了保护国王而死守城墙的老将军,此刻全身都被黑色的生物铠甲包裹。无数根管子插在他的后脑和脊椎上,将他与地下的主脑直接相连。
他是沃拉克最强的傀儡。
也是这座城市最后的锁。
“奥术监视者是眼睛,市民是血液。”伊琳娜握紧了法杖,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而这……是它的獠牙。”
“五千名被强化的重装骑士,加上一个传奇级的战士傀儡。”
“而且我们不能杀他们。”
凯兰看着那些曾经宣誓效忠王国的骑士们,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
他们是战友。是同袍。
现在,他们成了挡在希望面前最厚重的绝望。
“光弦的能量还够一次大范围共鸣吗?”伊琳娜低声问。
“不够。”凯兰摇了摇头,他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冷汗,“刚才在城门口那一次,加上一路维持护盾,我的消耗很大。而且……这里的魔力环境太恶劣了,恢复速度几乎为零。”
“那就麻烦了。”
伊琳娜看了一眼身后。
那些原本安静工作的市民,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他们慢慢地围了上来。
成千上万个微笑的面孔,堵住了所有的退路。
前有狼,后有虎。
他们被困在了这个完美的、窒息的“恩典”之中。
“凯兰。”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利安德突然开口了。
这位总是温和、甚至有些软弱的牧师,此刻脸上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松开了紧握圣徽的手,向前走了一步,站在了凯兰和伊琳娜的身前。
“你还要留着力量去对付沃拉克的主体,对吗?”
“是的。”凯兰看着他,“但我们必须先冲过这道墙。”
“冲不过去的。除非你把他们都杀了。”利安德摇了摇头,看着远处那个面目全非的老将军,“但如果那样做,我们就真的输了。”
“所以……”
利安德深吸一口气,双手缓缓张开。
一股厚重的、仿佛带着泥土芬芳的气息,开始在他的脚下涌动。
“让我来给他们……唱一支歌吧。”
“什么?”伊琳娜一愣。
“沃拉克控制的是他们的大脑,是逻辑。”利安德微笑着,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决绝,“但大地……记得他们的骨血。”
“记得他们是如何从泥土中诞生,又是如何在大地上行走。”
“这是我在新生平原,从艾拉那里学到的。”
“大地……不撒谎。”
咚。
利安德跪了下来。双膝重重地磕在洁白的大理石路面上。
他将双手贴在地面上,闭上了眼睛。
并不是什么高深的神术咒语。
他只是开始轻声哼唱。
那是一首很古老的、艾瑞亚乡间的摇篮曲。是每一个母亲,在孩子哭闹时都会哼唱的曲子。
“睡吧,睡吧,麦苗儿青青……”
“风儿吹过,梦里有星星……”
歌声很轻,很哑。
在这个死寂的城市里,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但下一秒。
大地……回应了他。
嗡——
不是奥术的震动,也不是圣光的嗡鸣。
是一种沉闷的、温暖的、来自地底极深处的共振。
路面上的石板开始微微颤抖。石缝里,竟然奇迹般地钻出了几株嫩绿的野草。
那歌声顺着大地,顺着马蹄,顺着盔甲,传导进了那五千名骑士的身体里。
传导进了瓦莱里乌斯老将军那被改造的躯壳里。
那是——记忆的频率。
是他们在成为骑士之前,作为儿子、作为父亲、作为“人”的记忆。
瓦莱里乌斯将军举起的斩马剑,在空中停住了。
他那双燃烧着鬼火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人类的迷茫。
“妈妈……”
一个年轻的骑士,突然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含混不清的词。
铁壁一般的阵型,出现了一丝晃动。
“就是现在!”
利安德猛地抬头,七窍流血——他在透支自己的生命力来维持这种大规模的灵魂共鸣。
“走!!!别回头!!!”
“利安德!”伊琳娜想要去拉他。
“走啊!”利安德怒吼,双手死死扣住地面,大地神术的光辉如同燃烧的火焰般包裹了他,“我撑不了太久!带上那个年轻法师!去皇宫!去结束这一切!”
凯兰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跪在地上的背影。
那个曾经最胆小、最怕死的牧师。
此刻,却像是一座山,独自挡住了千军万马。
“……我们走。”
凯兰咬碎了牙关,一把抓起那个年轻法师,另一只手拉住伊琳娜。
“光弦·折跃!”
金光一闪。
趁着骑士团阵型混乱的那一瞬间,三人化作一道流光,从瓦莱里乌斯将军身边那稍纵即逝的空隙中,强行穿了过去。
冲向了那座沉默的、巨大的皇宫。
而身后。
摇篮曲还在回荡。
在那温柔的歌声中,那座寂静的、完美的、冰冷的城市,终于裂开了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