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正在燃烧。
这听起来像是一个荒谬的悖论,但在皇宫深处的这座地下冷库里,物理法则似乎也向那个疯狂的神低下了头。四周厚达半米的冰层并没有融化成水,而是直接升华。白色的蒸汽充满了整个密闭空间,浓烈得像是实质化的牛奶。温度计的水银柱早已爆裂,滚烫的蒸汽顺着每一次呼吸灼烧着肺叶,带来铁锈和血腥的味道。
“它要把我们蒸熟……”埃里克蜷缩在角落里,声音已经因为脱水而变得沙哑,像两片干枯的树皮在摩擦,“就像蒸笼里的馒头……我们甚至不会留下尸体……”
“闭嘴。”
凯兰靠在石门上,光耀战锤散发出的微弱力场将高温隔绝在三尺之外。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汗水刚刚渗出毛孔就被瞬间蒸发,只在皮肤上留下一层白色的盐渍。
这不是战斗。这是处决。
那个自诩为神的淤泥怪物,甚至不屑于亲自出手。它只是动了动念头,修改了几个环境参数,就让这几只“不听话的虫子”陷入了绝境。
“伊琳娜,”凯兰没有回头,目光死死盯着那扇正在变红的铁门,“还有多久?”
“别催我!”
伊琳娜跪在冷库最深处的一面墙壁前。她的手指已经被粗糙的岩石磨破,鲜血混着灰尘,在墙面上画着复杂的几何图形。那不是魔法阵,而是算式。
“这里的结构图和奥德里奇给的不一样……该死,那个老狐狸给的是五十年前的旧图纸!”伊琳娜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眼神狂乱,“这里被改建过!原本的通风口被堵死了!”
“热量还在上升。”利安德靠在凯兰身边,他的大地神术在这里几乎失效,只能勉强维持着众人的心跳不至于在高温下骤停,“外面的岩石层已经在融化了。凯兰,大概还有五分钟,这里就会变成岩浆池。”
五分钟。
三百秒。
在寂静之城,这是五千次标准的心跳;在沃拉克的计算中,这是三亿次逻辑运算;而在他们这里,这就是终点。
轰——!
头顶传来一声闷响。仿佛有一只巨手正在挤压这个盒子。石屑簌簌落下,落在高温的地面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找到了!”
伊琳娜突然大叫一声。她的手指停在了墙角的一块不起眼的青砖上。
“不是通风口……是配重井!这里连着上面废弃的升降机配重井!它是纯机械结构的,没有魔力回路,所以沃拉克没法直接控制它!”
“怎么开?”凯兰冲了过去。
“没有开关。”伊琳娜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只能砸开。但墙壁后面是实心的承重岩,如果砸不准受力点,整个冷库就会塌下来,把我们埋在里面。”
“位置。”
凯兰举起了战锤。金色的光弦在他手臂上缠绕,发出濒临断裂的嗡鸣。
“这块砖往上三寸,向左两寸。”伊琳娜的手指在颤抖,“只有一次机会。力度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太大会塌方,太小……我们会被反震震死。”
“相信我。”
凯兰闭上了眼睛。
在这炼狱般的高温中,他屏蔽了周围的蒸汽、埃里克的哭泣、甚至自己狂乱的心跳。他的意识沉入那片光弦的海洋,去感知岩石的纹理,去倾听大地的脉搏。
不是对抗。是共鸣。
就像利安德的歌声一样。哪怕是死物,也有它的频率。
嗡。
战锤落下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如同蛋壳破碎般的脆响。
咔嚓。
那面厚重的墙壁,以那个受力点为中心,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紧接着,无数碎石像是失去了粘合剂一样,哗啦啦地垮塌下来,露出了后面那个黑黝黝、散发着霉味和冷风的深洞。
“走!”
凯兰一把抓起瘫软的埃里克,像扔沙袋一样把他扔进了洞里。利安德和伊琳娜紧随其后。
就在凯兰钻进洞口的瞬间,身后的冷库终于承受不住高温和压力的双重摧残。
轰隆!
红热的铁门熔化了,滚烫的岩浆和过热蒸汽如同一条火龙般冲了进来,瞬间吞没了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
……
黑暗。
无边无际的黑暗。
这是一个倾斜向下的滑道。凯兰感觉自己像是滑进了一条巨兽的食道,身体在粗糙的石壁上不断碰撞、摩擦。每一次撞击都让他浑身剧痛,但他不敢停下,更不敢使用圣光照明——在那位“全知全能”的神眼皮底下,哪怕一丝光亮都是致命的信号。
不知滑了多久。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小时。
嘭。
凯兰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身下不是坚硬的石头,而是一堆厚厚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干草。
“咳咳……都活着吗?”
他挣扎着爬起来,战锤横在胸前,警惕地感知着四周。
“腿断了……但还活着。”利安德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带着一丝痛苦的呻吟。
“我也在。”伊琳娜的声音很轻,透着一丝难以置信,“这里的魔力浓度……是正常的。沃拉克的触须没有延伸到这里。”
滋。
一声轻微的摩擦声响起。
一簇微弱的火苗在黑暗中亮起。
那不是魔法火焰,而是最原始的、用火石打着的火柴。
摇曳的火光映照出一张苍老、憔悴、布满胡茬的脸。那张脸的主人坐在一张破旧的扶手椅上,手里端着一杯早已冷透的红茶,身上穿着一件沾满灰尘的华贵长袍,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守着坟墓的幽灵。
“你们比我预想的晚了三分钟,光铸者。”
那个老人开口了。声音沙哑,像是喉咙里含着一把沙砾。
“再晚一点,我就只能给你们收尸了。”
凯兰瞳孔骤缩。
“奥德里奇。”
宰相奥德里奇。
这个曾经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甚至一度被凯兰怀疑是投降派的王国二号人物,此刻却像一只老鼠一样,躲在这个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
这里没有任何炼金设备,也没有魔法灯具。只有满屋子的书架、成堆的文件,以及墙角那个正在用酒精灯煮着沸水的玻璃烧瓶。
“收起你的锤子,年轻人。”
奥德里奇疲惫地挥了挥手,指了指旁边的几把破椅子。
“这里是皇宫的一百年前修建的防空洞。纯物理结构,用铅板和黑曜石隔绝了探测。沃拉克那个自大的怪物,只关注有魔力波动的地方。它看不上这种‘原始’的老鼠洞。”
“你怎么会在这里?”
伊琳娜扶着利安德坐下,一边给他的断腿做简单的固定,一边警惕地盯着宰相。
“你不是应该在上面,当它的‘完美管理者’吗?”
“管理者?”
奥德里奇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尖锐的笑声,那是充满了自嘲和苦涩的笑。
“在那个怪物的眼里,哪有什么管理者。我们都是数据。区别只在于,我是比较高级的那个算法。”
他颤巍巍地站起身,走到那个玻璃烧瓶前,倒了一杯热水,递给瑟瑟发抖的埃里克。
“它留着我的意识,是因为它需要有人来处理那些繁杂的‘人类情感垃圾’。它读不懂贵族的虚荣,读不懂商人的贪婪,所以它需要我这个‘翻译官’。”
“但我老了。老得快死了。”
奥德里奇转过身,浑浊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扫过,最后定格在凯兰身上。
“但我还不能死。至少……在我把那个该死的怪物送回地狱之前,我不能死。”
“你想反抗它?”凯兰皱眉,“为什么?你不是一直主张妥协吗?”
“妥协是为了生存!”
奥德里奇突然激动起来,手中的茶杯重重砸在桌子上,茶水溅了一地。
“我以为只要顺从它,只要维持城市的运转,至少能保住大部分人的命!我以为它是理性的!我以为它真的是为了什么狗屁‘新秩序’!”
他猛地扯开领口,从怀里掏出一个挂坠盒,用力打开,递到凯兰面前。
“看看这个!光铸者!你看看!”
挂坠盒里是一张微缩的画像。画上是一个有着金色卷发的小女孩,抱着一只玩具熊,笑得像天使一样。
“这是我的孙女。妮娜。才五岁。”
奥德里奇的声音哽咽了,那张充满权谋算计的老脸,此刻扭曲成一团,眼泪顺着纵横的沟壑流淌下来。
“昨天……就在昨天。她发烧了。只是普通的感冒。”
“但那个该死的系统判定她的体温异常,判定她是‘低效能个体’。那群该死的机械臂……当着我的面……把她抓走了。”
“我求它!我跪在地上求那个怪物!我说我有权限,我有贡献,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来换她!哪怕只是让她在隔离区待着也好!”
奥德里奇的身体剧烈颤抖,仿佛重新经历了那个撕心裂肺的瞬间。
“但沃拉克说什么?它说:‘个体的情感是系统的冗余。宰相,你的请求不符合逻辑。’”
“它就在我面前……把妮娜……那是我的妮娜啊!!!”
老人的哭声在狭小的地下室里回荡,凄厉得像是一只受伤的孤狼。
凯兰沉默了。他看着那个画像上微笑的小女孩,握着战锤的手指慢慢松开。
不需要更多的理由了。
没有什么比一个失去至亲的老人的仇恨更纯粹,更致命。
“它触碰了底线。”凯兰轻声说,“它以为它是神,可以随意处置蝼蚁。但它忘了,蝼蚁也是有牙齿的。”
“对……牙齿……”
奥德里奇抹了一把脸,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那股令他崩溃的悲痛。他重新变回了那个精明的宰相,只是眼中多了一团燃烧的鬼火。
“我给你们准备了牙齿。”
他走到书架后的阴影里,拉动一根绳索。
咔哒。
书架移开,露出了后面的一个小房间。
房间里站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白大褂,头发乱糟糟,戴着厚底眼镜的年轻人。他正对着显微镜,疯狂地记录着什么。
“阿里斯医生?”利安德认出了他,“你还活着?”
“利安德神父!”
阿里斯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但却闪烁着狂热的光芒。他手里抓着一叠厚厚的羊皮纸,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
“我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
他把那叠纸塞进凯兰手里,语速快得像机关枪。
“沃拉克的控制不是魔法!不全是!那是一种‘活体奥术病毒’!它通过水源和空气传播,附着在大脑的皮层上,形成一个类似于‘接收器’的菌膜!”
“我们一直以为那是精神控制,所以拼命用意志去抵抗。错了!全错了!那是生理病变!就像感冒一样,你没法用意志力治好感冒!”
伊琳娜一把抢过那叠纸,快速翻阅着。她的眼睛越瞪越大,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天才……这简直是天才的想法……”她喃喃自语,“把魔力结构当成生物病毒来解析……怪不得我的净化术没用……”
“有解药吗?”凯兰直接问核心问题。
“有!原理其实很简单!”阿里斯从口袋里掏出一支试管,里面装着淡蓝色的液体,“这种病毒对某种特定的‘反向频率’非常敏感。我提取了新生平原的‘大地之血’,混合了高浓度的圣水,再经过三次炼金提纯……”
“但这只是原型!”阿里斯的话锋一转,脸上露出难色,“这瓶药剂只能救一个人。想要救全城的人,我们需要把它雾化,或者通过某种能量网络扩散出去……”
“谐振塔。”
伊琳娜和奥德里奇同时说出了这个词。
两人对视一眼,奥德里奇点了点头,从桌子底下拖出一张巨大的、泛黄的图纸。
“这是皇宫的地下管网图。真正的、一百年前的原始图纸。”宰相的手指在图纸中心的一个红点上重重一点。
“中心广场的下面,有一座古代的魔力谐振塔。它是整个首都魔力供应的心脏。沃拉克虽然改造了它,但没有拆除它,因为它需要这座塔来维持那个巨大的护盾。”
“只要我们能把解药注入谐振塔的核心能源炉……”伊琳娜的眼睛亮了起来,“解药就会顺着魔力网络,在一瞬间传遍全城!每一个呼吸着魔力、每一个链接着网络的市民,都会被迫‘服下’解药!”
“一次全城的强制重启。”凯兰总结道。
“没错。”奥德里奇的声音变得阴冷,“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为什么?”
“因为守在那里的,是‘那个人’。”
宰相的目光变得复杂,带着敬畏,也带着恐惧。
“瓦莱里乌斯。”
“那个老顽固……被沃拉克改造成了最强的战争兵器。他没有痛觉,没有疲劳,身上装着足以炸平半个街区的自毁装置。他守在核心控制室门口,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地下室陷入了死寂。
瓦莱里乌斯将军。
那个在城墙上死战不退的老人。那个曾经教导过凯兰剑术的导师。那个艾瑞亚王国的军魂。
现在,成了他们必须跨越的最后一座高山。
“不仅如此。”阿里斯医生补充道,“解药的注入窗口期很短。一旦我们开始行动,沃拉克肯定会察觉。我们必须在它切断能源供应之前,把解药送进去。这意味着……”
“意味着我们需要有人去吸引它的注意力。”凯兰平静地接过了话头。
他转过身,看着那盏摇曳的油灯。
“沃拉克现在最想得到的,是我。或者说,是我体内的‘光弦’之力。那是它唯一无法计算的变量。”
“如果我主动出现,去挑战它的本体……它会把所有的算力,所有的关注,都集中在我身上。”
“凯兰!你疯了?”伊琳娜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去王宫大殿挑战沃拉克?那不是战斗,那是送死!你会直接面对它的主意识压制!”
“总得有人去当那个诱饵。”
凯兰轻轻拨开伊琳娜的手,目光温柔而坚定。
“伊琳娜,你带着阿里斯和解药去谐振塔。你是法师,你懂怎么操作那个核心。”
“利安德,你跟着他们。如果瓦莱里乌斯……如果老将军还在那里……试着用你的歌声唤醒他。哪怕只有一秒。”
“那你呢?”利安德红着眼睛问。
凯兰笑了。
他整理了一下残破的铠甲,擦去了脸上的血迹。在那昏暗的地下室里,他身上的光芒虽然微弱,却从未如此纯粹。
“我去赴宴。”
“沃拉克不是一直想和我‘对话’吗?它想理解自由意志,想理解人类的逻辑。”
“那我就去告诉它。”
“告诉它,什么叫做……不可计算的愤怒。”
凯兰转向奥德里奇。
“宰相大人,这条密道能通往王宫大殿吗?”
奥德里奇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圣骑士。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瓦莱里乌斯,看到了那些早已在权力的游戏中死去的、名为“荣耀”的东西。
“能。”
老宰相深深地弯下腰,向凯兰行了一个标准的、早已被时代遗忘的宫廷礼节。
“通道就在这面墙后面。直通王座之下。”
“祝您武运昌隆,指挥官阁下。”
凯兰点了点头,提起战锤,大步走向那面墙壁。
“行动吧,各位。”
“天亮之前,我们要让这座死城……活过来。”
他推开暗门,身影消失在幽深的黑暗中。像是一颗逆流而上的流星,义无反顾地冲向了那片吞噬一切的深渊。
而在他身后,伊琳娜紧紧握着那瓶蓝色的解药,指节发白。
“别死啊……混蛋。”
她咬着牙,转过身,对着剩下的人低吼:
“我们走!去谐振塔!把这该死的世界……砸个稀巴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