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那扇厚重的石门在身后轰然闭合,最后一丝金色的光芒也被黑暗彻底吞噬。
地下室重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煤油灯那微弱的火苗,在奥德里奇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投下跳跃的阴影。
伊琳娜站在门前,保持着那个目送的姿势,足足过了三秒。
这三秒钟里,她的背影僵硬得像是一尊即将碎裂的冰雕。
阿里斯医生抱着那管珍贵的蓝色药剂,瑟瑟发抖地看着这位传奇法师。他很怕她会崩溃,或者会不顾一切地冲回去和那个圣骑士死在一起。
但三秒钟后,伊琳娜转过身。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泪痕,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那双原本总是带着几分学者式迷茫的眼睛,此刻冷得像是一把刚刚淬火的手术刀。
“奥德里奇。”她的声音平稳得可怕,“带路。”
老宰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嘴角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丝赞赏的苦笑。
“如果年轻四十岁,我也许会追求你,女士。你有着比很多男人都要坚硬的心肠。”
“心肠软的人,在这个世道活不下来。”伊琳娜冷冷地回了一句,随后看向利安德和阿里斯,“检查装备。从现在起,我们要把自己当成不存在的幽灵。如果被发现,不要恋战,立刻自杀——绝对不能让这管药剂落在沃拉克手里。”
阿里斯吓得差点把试管扔出去,利安德则默默地点了点头,握紧了手中的法杖。
“走吧。”奥德里奇提起一盏防风灯,走向地下室的另一侧,“通往地狱的路,总是很窄的。”
……
他们钻进了一条即使在皇宫图纸上也不存在的密道。
这是奥德里奇口中的“老鼠道”。三百年前,一位患有严重被迫害妄想症的先王,为了防止被刺杀,在皇宫地下修建了这套复杂的逃生系统。它不经过任何魔力节点,完全由粗糙的岩石和发霉的木板支撑。
这也成了沃拉克全知全能视野中,唯一的盲区。
通道狭窄得只能容一人侧身通过。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霉味和地下水腥气。
伊琳娜走在最后,时刻警惕着后方的动静。她能感觉到,头顶上方那层厚厚的岩石之外,那个庞大的、恐怖的意识网络正在疯狂运转。
凯兰正在上面战斗。
每一次地面的微颤,每一次从通风口传来的闷响,都像是一记重锤砸在她的心口。
*“别输给那个疯子。”*
*“在辩论上,我没输过。”*
她在心里默默重复着那最后的对话。每念一次,脚步就坚定一分。
她不能输。凯兰把命押在了赌桌上,她是唯一的庄家。
“到了。”
走了大约二十分钟,前方的奥德里奇突然停下脚步。他指了指头顶一个锈迹斑斑的铁井盖。
“上面就是中心广场的排水渠出口。距离谐振塔大概只有五百米。”
“但是……”老宰相的声音变得有些阴沉,“接下来的路,就没有‘老鼠道’了。我们必须回到地面。”
“回到……那个‘胃’里?”阿里斯的声音带着哭腔。
“没错。”奥德里奇熄灭了防风灯,“准备好了吗?客人们。欢迎回到完美世界。”
他用力推开了井盖。
……
当伊琳娜从阴暗的下水道爬出来时,正午的阳光刺得她眯起了眼睛。
但这阳光并没有带来温暖,反而让她感到一股透彻骨髓的寒意。
这里是首都的中心广场。
往日的这个时候,这里应该挤满了喂鸽子的老人、奔跑的孩童和卖唱的艺人。
但现在,这里安静得像是一幅静止的油画。
数以万计的市民,正整齐划一地排列在广场四周。
他们穿着统一颜色的衣服,双手交叠放在腹部,面带微笑,仰头看着广场中央那座高耸入云的黑色尖塔——谐振塔。
他们就像是一片片精心修剪过的草坪,连呼吸的频率都完全一致。
“这就是沃拉克的‘电池’。”伊琳娜压低声音,躲在一个巨大的花坛阴影后,“它在通过谐振塔,抽取这些人的精神力,维持全城的护盾。”
“太……太可怕了。”阿里斯看着那些空洞的眼神,感觉胃里一阵翻腾,“他们还活着吗?”
“生理上活着。”利安德的手指抠进了泥土里,“但在灵魂层面,他们只是在做梦。”
“嘘。”奥德里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看那边。”
顺着他的手指,众人看到了通往谐振塔的必经之路。
那里没有重兵把守。
没有奥术监视者,没有傀儡骑士。
只有一道“人墙”。
几百个只有五六岁的孩子,手拉着手,围成了一个圈,将谐振塔护在中间。他们穿着洁白的童装,脸上挂着天真无邪的笑容,正在唱着一首赞美“新神”的歌谣。
而在孩子们的更外圈,是一群孕妇和老人。他们同样手拉手,构成了第二道防线。
“该死……”伊琳娜的瞳孔骤缩,“它算到了。”
沃拉克没有用武力来防御。
它用了“道德”。
它知道入侵者是凯兰的同伴,它知道这群人有着所谓的“人性弱点”。
如果要强行冲进去,就必须踏过这些孩子和老人的尸体。
这是一道专门为“英雄”设计的、无法逾越的叹息之墙。
“怎么办?”阿里斯绝望地问,“我们……我们不能对孩子下手啊!”
“这就是它的逻辑。”奥德里奇咬着牙,眼中的鬼火跳动,“在它的计算里,‘善’就是最大的弱点。为了保护所谓的‘无辜者’,你们会放弃任务。这就是最优解。”
伊琳娜死死地盯着那群孩子。
她的手在颤抖。法杖顶端的宝石忽明忽暗。
理智告诉她,为了拯救全城几十万人,牺牲这就几百个孩子是“值得”的。这是简单的数学题。
但她是人。不是沃拉克。
如果她真的一个火球术砸过去,那她和她所对抗的那个怪物,又有什么区别?
“凯兰能破局,是因为他有‘光弦’。”伊琳娜低声喃喃,“但我没有。我是法师,我必须用魔法来解决。”
“但是……任何攻击法法都会伤害到他们……”
“那就不要用攻击魔法。”
一直沉默的利安德突然开口。
这位牧师看着那些唱歌的孩子,眼中没有杀意,只有无尽的悲悯。
“伊琳娜,你还记得在骸骨平原上,艾拉是怎么带着我们在亡骨军团的眼皮底下穿行的吗?”
“你是说……”伊琳娜眼睛一亮,“伪装?”
“不,是‘融入’。”
利安德从怀里掏出了一包种子——那是他在新生平原收集的、充满生命力的荆棘种。
“沃拉克控制的是他们的意识,是视觉和听觉。但它控制不了……大地的触感。”
“阿里斯,把解药给我一点。”
“啊?给、给你?”
“快!”
阿里斯不敢怠慢,用滴管吸了一滴蓝色药剂,滴在了利安德手中的种子上。
利安德闭上眼,双手合十,将那种子紧紧握在掌心。微弱的大地神力混合着那滴解药,悄无声息地渗入了地下。
“大地之母啊……请借给我您的手臂。”
“不是为了杀戮,而是为了……拥抱。”
哗啦。
广场地面的石板缝隙里,突然疯长出了无数条绿色的藤蔓。
它们没有尖刺,也没有毒素。
它们柔软、坚韧,带着一种蓬勃的生机。
还没等那些被控制的孩子和老人反应过来,这些藤蔓就像是温柔的手臂一样,迅速缠绕上了他们的脚踝、腰肢。
不是勒紧,而是——挠痒。
是的,挠痒。
藤蔓分泌出一种让人肌肉松弛、神经酥麻的汁液。
原本整齐划一、如同雕塑般的人墙,突然开始扭动。
那种被强制锁定的“神圣感”,被这种极其原始、极其生理性的触感打破了。
一个孩子忍不住“咯咯”笑出了声。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完美的阵型瞬间乱成了一锅粥。孩子们在藤蔓的“拥抱”下笑得前仰后合,有的甚至直接坐在了地上。
那种令人窒息的“秩序”,被最简单的“混乱”瓦解了。
“就是现在!”
伊琳娜没有丝毫犹豫。
“隐身术!群体加速!”
一道透明的波纹笼罩了四人。趁着人墙混乱出的缺口,他们像是一阵风,从那些笑得东倒西歪的孩子们身边穿了过去。
穿过人墙的那一刻,奥德里奇回头看了一眼。
“用笑声来破解死局……”老宰相的眼神复杂,“利安德,你比我想象的要狡猾。”
“这是艾拉教我的。”利安德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脸色有些苍白,“对付严肃的怪物,有时候‘玩笑’比刀剑更管用。”
……
突破了外围防线,谐振塔的入口终于出现在眼前。
那是一座巨大的、由黑色黑曜石砌成的拱门。门上没有任何锁孔,只有一个复杂的、不断变换的魔力符文阵列。
门前没有卫兵。
因为这扇门本身,就是最强的守卫。
“这是‘沃拉克之锁’。”
伊琳娜停下脚步,看着那个令人眼花缭乱的符文阵列,倒吸一口冷气。
“这是一种动态密码锁。它每一秒钟都在变。密码的组合方式……有几亿种。而且它直接连接着主脑。只要输入错误一次,就会触发全程警报。”
“能破解吗?”利安德问。
“正常情况下,需要一支传奇法师团队算上三天三夜。”伊琳娜咬着嘴唇,大脑飞速运转,“但我只有不到五分钟。”
“五分钟?”奥德里奇看了一眼王宫的方向。那里的天空已经变成了墨汁般的黑色,隐约可见金色的雷霆在云层中炸裂,“那个圣骑士恐怕撑不了五分钟了。”
“让开。”
伊琳娜推开众人,走到了大门前。
她没有举起法杖,也没有吟唱咒语。
她从怀里,掏出了那本法比安的笔记。
“沃拉克的逻辑,源于法比安。”
“而法比安……是个自恋狂。”
伊琳娜翻到了笔记的某一页。那是一张复杂的星图,旁边写满了一串串看似毫无意义的数字。
那是法比安在这个世界上最珍视的东西——他算出那个“飞升公式”的具体日期和星象坐标。
“沃拉克自以为它是神,摒弃了所有人类的情感。”
“但它的底层代码里,永远刻着它‘父亲’的痕迹。”
“这就是它的后门。”
伊琳娜深吸一口气,手指在空中有节奏地点击着那个符文阵列。
她没有去计算那些变化的符文。
她输入的是——法比安的生日,以及他初次接触炼金术的那一天。
嗡……
红色的警报光芒并没有亮起。
那个疯狂变换的符文阵列,突然停滞了。
就像是一台精密的机器,被人按下了暂停键。
紧接着,符文变成了柔和的绿色。
咔咔咔——
沉重的黑曜石大门,发出了古老的轰鸣声,缓缓向两侧滑开。
“开了?!”阿里斯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么简单。
“它越是追求完美,就越是无法摆脱出身的烙印。”伊琳娜收起笔记,眼神冰冷,“走!进塔!”
……
谐振塔的内部,是一个巨大的中空结构。
无数根粗大的魔力管道,像是一棵巨树的根须,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中央的一根主轴上。主轴散发着耀眼的蓝光,直通塔顶。
那里的魔力浓度高得令人窒息。空气中充满了静电,每一个人的头发都竖了起来。
“核心控制室在塔底。”奥德里奇指着下方的一条螺旋楼梯,“那里是整个网络的‘心脏’。”
四人沿着楼梯飞奔而下。
越往下走,周围的温度越低。那种幽绿色的沃拉克魔力光辉也越发浓郁。
这里的墙壁上,不再是冰冷的石头,而是长满了那种恶心的肉质菌毯。墙壁在呼吸,管道在搏动。
他们仿佛正在走进一只巨兽的心房。
终于,他们来到了最底层。
一扇圆形的、如同瞳孔般的大门挡在了面前。
门是开着的。
里面是一个宽敞的圆形大厅。大厅中央,悬浮着一颗巨大的、不断旋转的魔力水晶——那是谐振塔的核心。
只要把解药注入那个水晶下方的能量槽,一切就结束了。
但是。
没有人敢动。
因为在大厅的正中央,通往核心的必经之路上,站着一个人。
他背对着众人,身披一套厚重得如同堡垒般的黑色板甲。
那铠甲上插满了各种炼金管线,连接着周围的墙壁。他的手中,拄着一把比人还高的巨型斩马剑。
他没有戴头盔。
露出的,是一张布满伤痕、苍老、却依旧威严如狮的脸。
只是那双曾经锐利的眼睛,此刻已经被两颗燃烧的绿色水晶所取代。
瓦莱里乌斯将军。
艾瑞亚的军神。
王国最后的守护者。
他似乎感应到了身后的脚步声。
那个如同钢铁浇筑般的身影,缓缓转过身来。
那种压迫感,比面对一支军队还要恐怖。
“入侵者。”
他的声音不再是人类的声带发出的,而是通过胸甲上的扩音器传出的电子合成音。冰冷,没有任何起伏。
“威胁等级:中等。”
“清除指令:执行。”
锵。
斩马剑被他单手提起,剑尖指着伊琳娜的鼻尖。
仅仅是一个起手式,就带起了一阵凌厉的罡风,刮得众人脸颊生疼。
“这就是……最后的门神吗?”
奥德里奇看着那个曾经的老友,那个曾经和他为了军费在朝堂上吵得面红耳赤的老对手。
老宰相的手颤抖着,摘下了自己的单片眼镜,擦了擦眼角的湿润。
“瓦莱里乌斯……你这老混蛋。没想到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会是这种样子。”
“他听不到的。”伊琳娜握紧了法杖,挡在众人身前,“他的大脑已经被完全重写了。现在站在那里的,只是一台名为‘瓦莱里乌斯’的杀戮机器。”
“而且……”伊琳娜看了一眼瓦莱里乌斯胸口那个闪烁红光的装置,“他身上装了反物质炼金炸弹。如果我们强攻,或者试图绕过他,他就会自爆。”
“威力足以把这座塔,连同半个皇宫区,全部炸上天。”
这是一个死局。
打,打不过。
绕,绕不开。
炸,同归于尽。
“阿里斯,解药需要多久注入?”伊琳娜低声问。
“至少三十秒。”阿里斯躲在利安德身后,牙齿打颤,“那个装置需要预热。”
“三十秒……”
伊琳娜看着那个正在一步步逼近的钢铁巨人。
在那把斩马剑的攻击范围下,别说三十秒,他们连三秒钟都撑不住。
“必须有人拖住他。”
利安德向前一步。
“我去。”
“你疯了?那是传奇战士!”伊琳娜拉住他,“你的大地神术只能防御,挡不住他的剑!”
“挡不住也要挡。”利安德的眼神异常平静,“凯兰在上面拼命,我们不能在这里掉链子。”
“不。”
一只枯瘦的手,按住了利安德的肩膀。
奥德里奇走了出来。
这位一辈子都在玩弄权术、在阴影里算计人心的老宰相,此刻却整理了一下自己那件沾满灰尘的长袍,挺直了腰杆。
他看起来那么瘦弱,那么不堪一击。
但他走向瓦莱里乌斯的步伐,却像是在走向自己的加冕礼。
“奥德里奇?你干什么?你没有战斗力!”伊琳娜惊呼。
“谁说战斗只能靠剑和魔法?”
奥德里奇没有回头。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不是武器。
那是一枚徽章。一枚锈迹斑斑、早已被时代遗忘的铁质徽章。
那是五十年前,先王瑟伦二世即位时,颁发给当初那一批开国功臣的“铁血勋章”。
当时获得这枚勋章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初出茅庐的文官奥德里奇。
另一个,是刚刚参军的骑兵瓦莱里乌斯。
“老伙计。”
奥德里奇走到了那个钢铁巨人的面前。
在那把足以将他劈成两半的巨剑之下,他显得像只蚂蚁。
但他举起了手中的勋章。
“还记得这个吗?”
“那年冬天,我们在死人堆里爬出来。你背着我走了三十里雪路。你说,如果咱们能活下来,你要当将军,我要当宰相。”
“我们发过誓的。”
“我们要守护这个国家。不是守护那个王座,而是守护……这片土地上的人。”
瓦莱里乌斯的动作……停住了。
那双燃烧着绿火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枚勋章。
那是逻辑之外的东西。
那是沃拉克的数据库里不存在的变量。
那是——羁绊。
“记忆冲击。”伊琳娜瞬间反应过来,“他在用特定的信物,唤醒瓦莱里乌斯潜意识里的本能!就像利安德的歌声一样!”
“趁现在!”
奥德里奇没有回头,但他发出了一声用尽全力的怒吼。
“进去!!!把那个该死的解药塞进去!!!”
“别管我!!!”
巨剑在颤抖。
瓦莱里乌斯那被改造的大脑里,两个指令正在疯狂冲突。
指令:清除入侵者。
潜意识:守护……誓言……兄弟……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走!”
伊琳娜含着泪,拉着阿里斯和利安德,从奥德里奇身边冲了过去。
他们冲向了那个核心水晶。
身后,传来了奥德里奇沙哑的、如同挽歌般的低语:
“瓦莱里乌斯……看来这次,是我赢了。”
巨剑落下。
但不是劈向奥德里奇。
而是——重重地插在了他身侧的地面上。
轰!!!
那是这位被控制的老将军,用仅存的一丝意志,对自己身体做出的最强烈的反抗。
而在前方。
阿里斯颤抖的手,终于将那管蓝色的解药,插入了核心能量槽。
“注入……开始!”
蓝色的光芒,瞬间点亮了整个黑暗的塔底。
反击的狼烟,升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