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带着一股焦糊和硫磺的混合气味,在废墟上空盘旋。
塞拉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破碎的石板路上。
他的靴子底早就磨穿了,每一步都能感觉到那种硌脚的疼痛。但他走得很稳,甚至还带着几分刻意的轻快,像是个刚刚在赌场里赢光了所有人筹码的混蛋。
唯独他腰间那个脏兮兮的布包,不太安分。
它像是一只被塞进麻袋的野猫,疯狂地撞击着塞拉斯的大腿外侧。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你这个卑贱的爬虫!你不能这样对待一位先知!我是神选者!我是……”
那个尖锐的声音即使隔着炼金铅布,依然像是一根烧红的钢针,不断地往塞拉斯的脑仁里钻。
这不是声波,是纯粹的精神噪音。
马尔萨斯虽然变成了石头,但他那股子令人作呕的傲慢劲儿,倒是比活着的时候更纯粹了。
“闭嘴。”
塞拉斯停下脚步,解下腰间的水壶,仰头灌了一口。
那是艾拉酿的劣质麦酒,劲儿大,辣喉咙,一口下去像是在胃里点了一把火。
“噗——”
他猛地一口酒喷在了腰间的布包上。
“啊啊啊啊——!!!”
脑海里的尖叫声瞬间高了八个度。
“这是什么?!你在干什么?!这是亵渎!这是对神圣意志的……”
“是劣酒。”
塞拉斯抹了抹嘴,脸上挂着那副欠揍的痞笑。
“给你的‘神圣意志’消消毒。省得你那股子发霉的棺材味儿熏着我。”
“你……你……”
马尔萨斯的残魂似乎被气得噎住了。
他曾经是至高神殿的大审判官,是万人之上的存在。每个人见到他都要跪伏在地,亲吻他的靴尖。
而现在。
他被一块擦过炼金废料的破布包着,被挂在一个流浪汉的裤腰带上,还要忍受着劣质酒精的羞辱。
“怎么?不爱喝?”
塞拉斯拍了拍布包,像是在拍一个不听话的西瓜。
“那就省着点说话。我这人脾气不好,要是你再吵,我就把你扔进前面的那个沼泽里。听说那里的泥怪最喜欢吃这种带点能量的硬东西,嘎嘣脆,鸡肉味。”
布包猛地僵住了。
马尔萨斯不怕死,但他怕那种毫无尊严的消亡。被泥怪消化成粪便,这种结局比魂飞魄散还要可怕一万倍。
“这就对了。”
塞拉斯满意地点点头,重新迈开步子。
他抬起头,看向远方。
那里是都城的方向。
即便隔着这么远,依然能看到那道刺破苍穹的蓝色光柱,以及那团笼罩在王宫上空、正在疯狂翻滚的黑色阴云。
那是神话级别的战场。
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都能感觉到空气中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看到了吗?老东西。”
塞拉斯指着那个方向,虽然他知道石头看不见。
“那是沃拉克。那就是你梦寐以求的‘神’。”
布包里传来一阵微弱的颤动。
马尔萨斯感应到了。
同为混沌的产物,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晰地感觉到了那边正在发生什么。
那是一种……浩瀚如海、却又混乱如泥沼的力量。
那是他毕生追求的终极。
“多壮观啊。”
塞拉斯的声音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嘲弄。
“它比你强一万倍。它吞噬了整座城市的下水道,融合了那个疯子炼金术士的大脑,甚至还控制了几十万个活人当电池。”
“可结果呢?”
游侠顿了顿,语气突然变得冰冷。
“它现在就像一条被踩住了尾巴的疯狗,在那儿乱叫唤。”
“它在害怕。”
“胡说!”
马尔萨斯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被戳穿信仰的恼怒。
“神是不会害怕的!它是完美的!它是秩序的终点!它正在……正在重塑这个世界!”
“重塑个屁。”
塞拉斯嗤笑一声,从怀里摸出一根有些发皱的卷烟,叼在嘴里,但没点火。
“你没听到吗?”
“听到什么?”
“歌声。”
风中,确实隐约传来了一阵旋律。
那不是乐器的声音,那是几十万人共同发出的、通过谐振塔增幅后的灵魂共鸣。
那声音并不整齐,甚至有些走调。
但这声音里,藏着一种连混沌都无法侵蚀的温度。
“这就是你们这些想要当神的人,永远搞不懂的地方。”
塞拉斯嚼着烟嘴,眼神变得有些深邃。
“你们以为力量就是一切。以为只要站得够高,下面的人就会像蚂蚁一样听话。”
“但人不是蚂蚁。”
“人是会咬人的。”
“当你们把人逼急了,哪怕是最怂的懦夫,也会想办法在你们的脚脖子上咬下一块肉来。”
布包沉默了。
那股原本躁动不安的混沌能量,似乎被这句话镇住了。
马尔萨斯不想承认,但他确实感觉到了。
在那远方的战场上,那股属于沃拉克的、原本不可一世的气息,正在被无数微弱的光点蚕食、瓦解。
那个庞然大物,正在崩溃。
“真可怜。”
塞拉斯叹了口气,语气里充满了怜悯。
“你为了这个‘神座’,出卖了灵魂,背叛了战友,把自己变成了一块烂石头。”
“结果到头来,你追求的东西,不过是一堆随时会被人推翻的狗屎。”
“住口……住口……”
马尔萨斯的声音在颤抖,带着一种信仰崩塌后的虚弱。
“行了,留点力气吧。”
塞拉斯不再理会他。
他加快了脚步,在那条通往光明的道路上,留下了一个孤独而桀骜的背影。
“咱们得快点。我还想赶在凯兰那小子把风头出完之前,去给他收尸呢。”
……
王宫大殿。
如果说之前的战斗是神话,那么现在,这里就是屠宰场。
而且是屠夫反被猪猡围攻的屠宰场。
黑色的触手像疯了一样在空中挥舞,每一根都有合抱粗细,上面长满了倒刺和吸盘。它们疯狂地抽打着地面、墙壁、立柱,试图宣泄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痛。
“滚出去!!!都滚出去!!!”
沃拉克的咆哮声已经不再像人类。
那是无数种生物混合在一起的嘶吼——有老鼠的吱吱声,有昆虫的振翅声,有野兽的咆哮,还有……人类的哭喊。
解药的效果正在达到峰值。
那些顺着魔力网络倒灌回来的“人性杂念”,就像是无数把生锈的锯子,正在一点一点地锯开沃拉克的神经中枢。
它引以为傲的“绝对理性”,此刻已经变成了一锅煮沸的浆糊。
“这就是你的‘完美形态’?”
一个声音穿透了漫天的烟尘和碎石,清晰地传到了沃拉克的“耳”中。
凯兰·光铸站在大殿的中央。
他身上的那套圣光铠甲早就碎得不成样子了,左肩的护甲不翼而飞,露出下面血肉模糊的伤口。他的额角淌着血,顺着脸颊流进眼睛里,把世界染成了一片血红。
但他站得笔直。
像是一根钉在风暴中心的钉子。
他手中的战锤已经失去了光泽,但他体内的那股力量——那股融合了光与弦的新生力量,却在越烧越旺。
他看着面前那团正在疯狂扭曲、膨胀的黑色肉山,眼神里没有恐惧。
只有一种……和塞拉斯如出一辙的嘲弄。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沃拉克。”
凯兰往前迈了一步。
“或者我该叫你……法比安?”
“还是……下水道的老鼠王?”
“吼——!!!”
一根巨大的触手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地向凯兰砸来。
那力量足以粉碎一座城墙。
但凯兰没有躲。
他只是抬起手,指尖轻轻拨动了一下空气中那根看不见的“弦”。
嗡。
空间发出了一声轻颤。
那根势不可挡的触手,在距离凯兰鼻尖只有三寸的地方,突然僵住了。
紧接着,它就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解离”了一样,瞬间崩解成了无数黑色的灰尘,洋洋洒洒地落了下来。
“痛!!!该死的……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法则?!”
沃拉克惊恐地尖叫着。
它无法理解。
它的护盾明明是无敌的,它的肉体明明是再生的。为什么在这个人类面前,一切防御都像纸一样脆弱?
“这是‘否定’。”
凯兰平静地说道,再次往前迈了一步。
“是否定你存在的逻辑。”
“你以为你是神,可以随意定义这个世界的规则。但在我眼里,你只不过是一堆错误的、冗余的、应该被删除的数据。”
“不……我是完美的……我是进化的终点……”
沃拉克的声音开始发颤。
那团巨大的黑色肉山开始收缩。
它害怕了。
这头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怪物,第一次在一个凡人面前,感受到了死亡的寒意。
它想逃。
但外面全是那些该死的“噪音”(市民的意志),里面又有一个拿着手术刀的疯子(凯兰)。
它无路可逃。
“既然……既然蛮力杀不死你……”
那团肉山突然剧烈地蠕动起来。
无数黑色的粘液开始向中心汇聚,那些狰狞的触手、骨刺、眼球,全部被重新吸收、压缩。
它在变形。
它意识到,野兽的形态只会暴露出更多的弱点。
要想战胜这个人类,它必须回到最初的起点。
它必须……变回“人”。
滋滋——
一阵令人牙酸的血肉重组声后。
那座巨大的肉山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坐在大殿王座上的身影。
那是一个老人。
穿着一身考究的、却沾满了黑色污渍的炼金长袍。他的头发花白,眼神阴鸷,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笔记。
法比安。
或者说,是沃拉克记忆中,那个创造者的模样。
“很有意思。”
“法比安”缓缓抬起头,那双全黑的眼睛死死盯着凯兰。
他的声音不再是野兽的咆哮,而是变回了那种带着学者傲慢的、冰冷的语调。
“你竟然能逼我用出这个形态。”
“看来,我之之前的辩论还没有结束,光铸者。”
凯兰停下脚步。
他看着王座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突然笑了。
笑得有些悲凉,又有些讽刺。
“你还要装吗?”
凯兰垂下手中的战锤,任由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地板上。
“你以为披上一张人皮,就能掩盖你是一头野兽的事实?”
“你以为模仿法比安的语气,就能拥有人类的智慧?”
“这不是模仿。”
“法比安”站了起来。随着他的动作,整个大殿的空间都在微微扭曲。
虽然体型变小了,但他身上的魔力密度,却比之前恐怖了十倍。
“我继承了他的一切。他的知识,他的野心,他的……痛苦。”
“你赢不了我,凯兰。”
“因为你是在和整个人类文明的‘贪婪’战斗。”
“是吗?”
凯兰抬起头,目光越过王座,看向那穹顶之上,依然在闪烁的蓝色光芒。
“那就来试试吧。”
“看看是你的‘贪婪’硬,还是我们的‘骨头’硬。”
轰!
两股截然不同的气场,在大殿中央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一边是极致的黑,吞噬一切光明的混沌。
一边是纯粹的金,剥离一切虚妄的秩序。
空气在燃烧。
空间在哀鸣。
这场关于神与人、秩序与自由的终极辩论,终于要在血与火中,画上最后的句号。
而在大殿之外。
在那个被战火烧红的天空下。
塞拉斯提着那个聒噪的布包,终于爬上了最后一段台阶。
他看着那个摇摇欲坠的王宫,吐掉了嘴里的烟头,狠狠地踩了一脚。
“凯兰,给老子留口气。”
“这个大审判官,我还等着你来判刑呢。”
他拔出匕首,身形一闪,像是一道黑色的闪电,冲进了那片死亡的风暴之中。